雨点敲打窗户的第三天,宿舍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苏小小盘腿坐在椅子上,手机搁在膝盖上。她盯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很久没动。
段新红在小屋的窗台上坐着。从这个角度能看见苏小小的侧脸,下颌线绷得很紧。雨声填充了所有空隙,哗哗的,单调得像白噪音。
手机屏幕暗下去。苏小小没动。又亮起来,一条新消息提示。她抓起手机,快速划开,眼睛扫过屏幕。
肩膀松弛下来。不是期待的那个名字。
她把手机丢回桌上,咚的一声。身体向后靠,盯着天花板。呼吸声很重,在雨声中几乎听不见。
段新红看着她。苏小小的睫毛在脸颊投下阴影,随着呼吸轻微颤动。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没有涂口红,颜色有点淡。
窗外的雨小了些。从瓢泼变成淅沥。
苏小小突然坐直,重新拿起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打字,删除,重打,又删除。最后发出去短短一行。
她等着。手机搁在掌心,屏幕朝上。雨水沿着窗玻璃蜿蜒而下,划出扭曲的痕迹。
五分钟。十分钟。
手机安静。
苏小小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步。从书桌到门,七步。转身,七步。拖鞋在地板上摩擦,沙沙的声响。
她停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雨幕。手指无意识地敲着窗台,哒,哒,哒。
段新红退回小屋深处。床铺整齐得过分,毯子叠成标准的方块。她坐下,听着雨声和苏小小的脚步声。
两种节奏,混乱地交织。
傍晚时分,雨终于停了。乌云散开一条缝,夕阳漏出来,把湿漉漉的地面染成金红色。
苏小小的手机响了。特别的提示音,她立刻抓起来。
只看了一眼,整个人都亮了。嘴角弯起来,眼睛眯成月牙。手指飞快地打字,几乎在屏幕上跳跃。
段新红从小屋窗口看着。苏小小的侧影镀着夕阳的金边,头发丝都在发光。她在笑,无声地笑,肩膀轻轻耸动。
回复来了。她笑出声,很轻的气音,像气泡冒出水面。
手指继续打字。这次更流畅,没有停顿。
窗外的积水反射着天光,晃动着破碎的亮斑。一只鸟飞过,翅膀拍打的声音很响。
苏小小终于放下手机。她伸了个懒腰,手臂举过头顶,舒展得像只猫。然后哼着歌开始收拾桌子——散乱的乐谱,空掉的咖啡杯,随手丢的笔。
动作轻快,带着节奏。
她走到衣柜前,翻找。拿出一条裙子,浅蓝色,上次说“学长说这个颜色好看”的那条。对着镜子比了比,满意地点头。
段新红看着她把裙子仔细挂好,抚平每一道褶皱。手指拂过布料,动作温柔得像在触碰什么易碎的东西。
天黑了。宿舍楼亮起灯。
苏小小打开食槽,往里添新的果粒。这次她切了芒果,金黄色的方块,整齐排列。
“今天高兴。”她说,声音里有藏不住的雀跃,“给你吃点好的。”
手指伸进小屋,不是摸头。她轻轻捏了捏段新红的脸颊,很轻的力道,像在逗弄婴儿。
“学长夸我钢琴进步了。”她继续说,眼睛弯弯的,“他说我有天赋。”
段新红仰头看她。苏小小的瞳孔里映着小屋的轮廓,小小的,扭曲的。
“下周末社团有演出。”苏小小收回手,站起身,“他要弹独奏,让我去听。”
她走回书桌前,打开电脑。没工作,而是找钢琴曲听。流畅的旋律流淌出来,是学长常弹的那首。
段新红坐在小床上。钢琴声充满房间,每个音符都清晰而准确。她看着苏小小靠在椅背上,闭着眼,手指在扶手上跟着节奏轻敲。
嘴角一直带着笑。
夜深了。苏小小关掉音乐,准备睡觉。走到桌前,俯身看小屋。
段新红已经躺下。
“晚安。”声音柔软得像羽毛。
灯熄。
黑暗中,钢琴曲的余韵还在回响。段新红睁着眼,数着呼吸。一下,两下,三下。
窗外的路灯把树影投在天花板上,随风晃动,像张牙舞爪的鬼魅。
第二天是晴天。
阳光灿烂得刺眼,把前几天的阴霾一扫而空。苏小小醒得很早,闹钟还没响就睁开了眼。
第一件事是摸手机。屏幕亮起,她看着,笑了。
回复了。在凌晨两点。
她立刻打字,手指在屏幕上舞蹈。晨光从窗帘缝隙挤进来,照在她脸上,皮肤透亮。
段新红坐起来。她看着苏小小脸上的笑容,那种从心底漫上来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苏小小放下手机,跳下床。赤脚走到窗边,哗啦拉开窗帘。阳光洪水般涌进来,整个房间瞬间亮堂。
“好天气!”她对着窗外喊,声音清亮。
转身,开始哼歌。不成调的旋律,但轻快。
洗漱时间比平时长。水声,吹风机,还有偶尔飘出来的哼唱。
出来时,她换了那件浅蓝色裙子。头发仔细梳过,在脑后扎成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
走到书桌前,打开食槽。果粒还满着,她没添新的。
“今天排练。”她说,手指伸进小屋,这次是揉了揉段新红的头发,“会很晚。”
顿了顿,补充:“学长要加练。”
语气里有种隐秘的欢喜。
门开了又关。脚步声在走廊里跳跃,哼着歌,渐行渐远。
段新红走到食槽边。芒果方块在晨光里金黄诱人。她捡起一块,放进嘴里。很甜,甜得发腻。
窗外传来音乐声。钢琴先响起,清澈的几个音符,像试探。然后其他乐器加入,逐渐汇成完整的旋律。
钢琴声始终在最前面,引领着节奏。
她坐在小桌前,铅笔在手里转。转了一圈,掉下来。捡起,再转。
中午,音乐没停。排练继续。
下午也是。
阳光在桌面上缓慢移动,从东到西。光斑的形状不断变化,从尖锐到柔和。
傍晚,夕阳又来了。把一切都涂成暖金色。
钥匙转动的声音比平时晚。
苏小小进来时,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晕。头发有点乱,几缕碎发贴在额头。但她在笑,眼睛亮晶晶的。
“累死了。”她说,声音却轻快,“但特别值得。”
她把包扔在椅子上,走过来打开小屋门。
“你知道吗,”她蹲下来,和小屋平视,“今天学长只指导了我一个人。”
段新红看着她。
“他说我节奏感特别好。”苏小小说,脸颊更红了,“还说...下周演出,让我站在前排。”
手指伸进来,轻轻碰了碰段新红的手。“你替我高兴吗?”
段新红没动。
苏小小笑了,站起身。“肯定高兴的。”
她去洗漱。水声,哼歌声。
出来时换了睡衣,但没立刻开电脑。她坐在桌前,看着窗外渐深的夜色。
手机亮了。她抓起来看,嘴角又弯起来。
打字,发送。等回复。
段新红退回小床躺下。毯子有阳光晒过的味道,暖烘烘的。
深夜,苏小小还在打字。屏幕的光映着她的脸,明明灭灭。偶尔笑出声,很轻。
段新红闭上眼。
第三天。
乌云又来了。
早晨天空就是铅灰色的,沉甸甸地压着。苏小小醒来时,窗外在下毛毛雨,细密的,几乎看不见。
她摸手机。屏幕亮起,看了很久。
没新消息。
她发了一条。等。
十分钟。二十分钟。
手机安静。
她坐起来,盯着窗外。雨丝斜斜地打在玻璃上,划出短暂的痕迹,然后消失。
段新红在小屋里整理床铺。她把毯子叠了三遍,边角对齐,像在完成某种仪式。
苏小小终于下床。洗漱时间很短,水声匆匆。出来时随便抓了件t恤,头发随意扎起,几缕碎发翘着。
走到书桌前,她没看食槽。也没开小屋门。
直接打开电脑,开机音乐在寂静中显得突兀。
她开始工作——或者说,假装工作。打开文档,打字,删除。再打字,再删除。眼睛时不时瞥向手机。
手机始终暗着。
窗外的雨大了些。哗哗的声响填充房间。
中午,苏小小叫了外卖。炒饭,她吃了两口就放下勺子。盯着饭粒,很久没动。
段新红坐在小桌前。食槽里的芒果开始发蔫,边缘卷起。她吃了一块,味道变了,带着淡淡的酸。
下午,雨更大了。雷声在远处滚动,闷闷的,像巨大的车轮碾过天空。
苏小小趴在桌上,脸埋在臂弯里。肩膀微微起伏,呼吸声很重。
手机终于响了。她立刻弹起来,抓过手机。
看了一眼,肩膀垮下去。不是期待的那个名字。
她回了个简短的表情,把手机扣在桌上。咚的一声。
雷声近了。闪电劈开天空,瞬间照亮房间惨白。然后雷声炸开,轰隆——
苏小小抖了一下。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被暴雨蹂躏的世界。
雨点疯狂敲打玻璃,像要冲进来。
她站了很久。背影在闪电中忽明忽暗,单薄得像纸片。
傍晚,雨小了。雷声远去,只剩淅淅沥沥的尾声。
苏小小终于动了。她转身,走到书桌前。打开小屋门。
段新红抬起头。
苏小小的眼睛有点红。她没说话,只是看着段新红,看了很久。
然后伸出手,不是碰。她轻轻把段新红捧出来,放在掌心。
很轻的叹息。
“只有你了。”她轻声说,几乎听不见。
段新红坐在她掌心。皮肤的温度透过布料传来,暖的,但有点颤抖。
窗外,最后一缕天光沉入地平线。房间暗下来,没开灯。
她们在黑暗里,就这样待着。很久。
后来苏小小把段新红放回小屋。动作很轻,像在安置什么易碎品。
那晚她早早睡了。但段新红听见她在床上翻身,一遍又一遍。
深夜,手机亮了。苏小小没动。
屏幕暗下去。
第四天。
雨停了。天空洗过一样干净,蓝得透明。
苏小小醒来时,阳光已经洒满房间。她眯着眼,适应光线。
第一件事还是摸手机。划开,看。
肩膀放松了一点。有消息,但不是最期待的那个。
她回复。等。
等的时候,她起床洗漱。动作比昨天慢,但比前天快。折中的速度。
选了件灰色卫衣,舒适的款式。头发梳顺,没扎。
走到书桌前,看了眼食槽。芒果彻底蔫了,她捡出来扔掉。换上新鲜的草莓。
手指伸进小屋,碰了碰段新红的脸颊。
“今天...”她开口,停住。
摇摇头。“没什么。”
门开,关。脚步声平稳,没有跳跃,也没有拖沓。
段新红走到食槽边。草莓鲜红,表面挂着细密的水珠。她吃了一颗,酸甜适中。
窗外传来音乐声。钢琴缺席,只有其他乐器的合奏。听起来有点空,像少了主心骨。
中午,苏小小回来了。比平时早。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平静得像湖面。放下包,走到书桌前。
打开电脑,开始修图——之前拍的那些照片。一张张点开,调整色彩,裁剪构图。
专注得像个机器。
段新红坐在小屋里看她。屏幕的光映在苏小小脸上,睫毛在脸颊投下扇形的阴影。嘴唇抿着,没有笑意,也没有不悦。
只是平静。
下午,她又出门了。没说去哪。
傍晚回来时,手里提着超市购物袋。里面有水果,零食,还有一盒小蛋糕。
“给你带的。”她打开蛋糕盒,切下一小块递进小屋。
段新红接过。奶油细腻,点缀着蓝莓。
苏小小自己也在吃。她坐在桌前,小口小口地吃着蛋糕,看着窗外渐暗的天色。
“今天见到学长了。”她突然说,语气平淡,“在超市,他和他女朋友一起。”
段新红停住叉子。
苏小小笑了笑,笑容很浅,转瞬即逝。“挺漂亮的,那女孩。”
她又吃了一块蛋糕。咀嚼得很慢。
“他介绍我的时候说,‘这是我们社团的学妹,钢琴弹得不错’。”苏小小说,声音没有起伏,“就这句。”
窗外飞过一群鸟,哗啦啦的振翅声。
苏小小吃完蛋糕,收拾盒子。动作有条不紊,像在完成程序。
然后她打开食槽,检查水壶。添满。
“明天开始,”她说,没看段新红,“恢复正常。”
恢复正常。什么意思?
段新红不知道。但她看见苏小小眼里的光,那种亮晶晶的、带着隐秘欢喜的光,熄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深水般的沉静。
那晚苏小小没开电脑。她早早洗漱,躺在床上看书。一本很厚的摄影理论,她看得很慢,一页要看很久。
段新红躺在小床上,听着翻书的声音。沙,沙,沙。
规律而单调。
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很淡的光,几乎看不见。
她闭上眼。
第五天,第六天,第七天。
日子滑入某种固定的轨道。苏小小按时起床,上课,排练,回来。没有特别高兴,也没有特别低落。
食槽每天更换新鲜水果。手指每天伸进来碰碰她,或脸颊,或头发,或肩膀。
力度适中,时间恰好三秒。
钢琴声从窗外消失了。合奏继续,但少了那个清澈的引领。
段新红逐渐学会解读那些触碰。轻快的碰触,表示今天心情尚可。沉重的碰触,可能遇到了小麻烦。敷衍的碰触,大概在想别的事。
她的手掌成了情绪的晴雨表。
而段新红,学会了在晴天时多表现一点,在阴天时保持安静。就像在照顾一株植物,该浇水时浇水,该遮阴时遮阴。
只是有时候,在深夜里,她会想起那些发光的时刻。苏小小眼里的光,嘴角的笑,轻快的哼唱。
然后她低头看看自己小小的手掌。
上面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