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楼的灯早就熄了大半。
走廊里安静得能听见水管深处传来的流水声,某个寝室隐约传来游戏音效,很快也消失了。苏小小推开门的时候,动作很轻,轻得不像她平常的样子——她总是风风火火的,背包甩在肩上,钥匙叮当响。
可今晚没有。
钥匙插进锁孔转了半圈,门开了条缝,她侧身挤进来,反手把门带上。咔哒一声,锁舌扣住。她站在门后没有动,背贴着冰冷的门板,书包从肩膀上滑下来,落在地板上发出闷响。
房间里是黑的。
窗帘没拉严,外面路灯的光漏进来一道,斜斜地劈开黑暗,正好照在她脚边。她盯着那道光看了很久,眼睛一眨不眨,好像那是什么值得研究的东西。然后她开始脱鞋,动作慢吞吞的,解鞋带解了半天,手指不太听使唤。
袜子也没脱,她就穿着袜子踩在地板上,朝自己的床位走去。
四张床,两个室友回家了,另一个去图书馆通宵。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这本来是值得高兴的事——可以外放音乐,可以大声说话,可以不用顾忌什么。可她什么也没做,只是走到书桌前,拉开椅子坐下。
椅子腿摩擦地板,发出刺耳的声响。
她像是被这声音吓到了,整个人僵了一下。然后她伸手去摸台灯的开关,按下去,灯没亮。又按了几下,还是不亮。她抬头看向插座,插头松了半截,掉在地上。她盯着那截黑色的电线看了几秒钟,没有去捡。
黑暗挺好的。
她这么想着,把胳膊放在桌面上,额头抵了上去。桌面冰凉,贴着皮肤有种刺痛感。她就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呼吸很浅,浅到几乎听不见。
段新红是在盒子里醒来的。
说是醒来也不准确——她其实一直醒着,只是闭着眼睛。盒子是苏小小用装首饰的绒面盒改的,里面铺了层软布,角落塞了点棉花,算是张简陋的床。盒子盖上有几个透气孔,能听见外面的声音。
她听见门开了。
听见脚步声,听见书包落地,听见椅子拖动。然后就是漫长的寂静。太静了,静得让人心慌。段新红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盯着盒盖上那些微小的孔洞,有几缕光从孔里透进来,随着外面人影的移动忽明忽暗。
她在等。
等苏小小像往常一样打开盒子,把她拿出来,放在桌上或者枕边。有时候是喂食,有时候只是看看,有时候会跟她说话,说今天发生了什么,老师说了什么,食堂的菜咸了还是淡了。苏小小的话总是很多,絮絮叨叨的,像永远关不上的水龙头。
可今晚没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外面一点动静都没有。段新红试着动了动身子,从棉花堆里坐起来。盒子不大,她站起来头顶就能碰到盖子。她走到盒子边缘,侧耳去听。
呼吸声。
很轻,很压抑的呼吸声,像是憋着,像是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然后那呼吸声开始颤抖,断断续续的,抽噎的声音冒出来,又被强行咽回去。咽回去的声音更难受,变成一种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破碎的呜咽。
段新红愣住了。
她听过苏小小哭——因为考试没考好,因为跟父母吵架,因为想家。那些哭声是带着情绪的,是宣泄,哭完了就好了。可今晚的哭声不一样。这哭声太压抑,太绝望,像是整个人被掏空了,只剩下一个空壳在机械地抽动。
盒子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是布料摩擦的声音。苏小小站起来了,椅子被推开,脚步声走向卫生间。水龙头被拧开,水流哗啦啦地响。响了好久,久到段新红以为她要一直站在那里。然后水声停了,脚步声又回来了。
这次是朝着床铺去的。
梯子被踩得吱呀响,上铺的床板发出承重的呻吟。苏小小爬上了床,躺下,床垫下沉。然后又是寂静。
段新红在盒子里等了等,以为她会像有时候那样,躺下后又想起来,下床来拿她。可没有。上面只有翻身的声音,床架在晃动,被子被拽来拽去。然后那压抑的哭声又开始了,这次不再掩饰,从喉咙里溢出来,变成低低的啜泣。
啜泣声越来越大。
变成嚎啕。
那哭声在寂静的宿舍里炸开,毫无顾忌,撕心裂肺。苏小小把脸埋在枕头里哭,哭声闷闷的,但每一丝颤抖都清清楚楚。她在哭什么,段新红不知道。她只知道这哭声让她心脏发紧,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从胃里往上涌。
她想起很久以前的事。
想起李卫国对着盒子说话时哽咽的声音,想起老陈被带走前最后看她的那一眼。那些时候她也会难受,但那难受里带着愧疚,带着罪孽感。可这次不一样。这次她什么也没做,她只是待在盒子里,听着外面的哭声,却觉得那哭声像针一样扎在身上。
为什么?
她不明白。
床上的哭声渐渐弱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然后有动静——苏小小坐起来了,摸索着下了床。梯子再次吱呀作响,脚步声在桌子方向来。
段新红下意识地往盒子深处缩了缩。
盖子被打开了。
光涌进来,不是灯光,是窗外路灯漏进来的那点昏黄的光。苏小小的脸出现在盒子口上方,背着光,看不清楚表情,只能看见轮廓,还有脸上湿漉漉的反光。她伸出手,手指在发抖,抖得很厉害。
段新红没有躲。
那双手把她捧了出来,动作比任何时候都轻,轻得像对待易碎的琉璃。苏小小的手掌心滚烫,还湿着,不知道是水还是眼泪。她把段新红捧到胸前,另一只手覆上来,虚虚地拢着,像是怕她掉下去,又像是需要一个支撑。
然后她重新爬上了床。
这次她没躺下,而是靠着墙坐着,把段新红放在蜷起的膝盖上。段新红抬头看她,借着窗外那点光,看清了她的脸。眼睛红肿得厉害,鼻尖也是红的,脸上全是泪痕,头发凌乱地粘在脸颊上。她一直在流泪,眼泪无声地往下掉,一颗接一颗,砸在睡衣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她看着段新红,看了很久,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没发出声音。喉咙里发出哽咽的声音,她又把嘴闭上了,只是摇头,不停地摇头。
段新红站在她膝盖上,小小的身子还不到她手掌大。她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站着,仰头看着她。苏小小的眼泪掉下来,有一滴正好落在她身边,在布料上溅开一小片湿润。
“我……”
苏小小终于发出声音,沙哑得不像她。
“我去找他了。”
她说完这句,眼泪又涌出来,她抬手去擦,越擦越多。她干脆不擦了,任由眼泪流着,声音断断续续地从喉咙里挤出来。
“我准备了……准备了很久。想了该说什么,穿了最好看的裙子……还喷了香水,你记得吗,就是那天我让你闻的那个味道……”
段新红记得。
那天苏小小确实很高兴,把一个瓶子凑到盒子边,让她闻里面的味道。她说那是栀子花,夏天开的,很香。她说她要穿着这个味道去见重要的人。
“我在他宿舍楼下等……等了快一个小时。天都黑了,蚊子好多,咬了我好几个包……但我没走,我想他可能有事,可能快回来了……”
苏小小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碎。
“然后他回来了。不是一个人,是……是和另一个女生一起。他们从图书馆方向走过来,说着话,笑得很开心……我站在树下面,他们没看见我。那个女生我认识,是文学院的,长得很漂亮,头发很长……”
她停下来,深呼吸,吸气的时候带着颤音。
“我本来想走的……我真的想走。但脚像钉在地上一样,动不了。我看着他们走到宿舍门口,那个女生跟他挥手,说再见,明天见……然后他转身要进去了,我……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我叫了他的名字。”
苏小小闭上眼睛,眼泪从眼角滑下来。
“他回头看见我,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说‘是你啊’。他朝我走过来,问我有什么事吗……我看着他,突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那些准备了很久的话,一句都想不起来。我就站在那里,像个傻子……”
她用手捂住脸,肩膀开始颤抖。
“他说‘如果没事的话,我先上去了,还有点事’。我……我就点头,说好。然后他就走了,真的走了,头也没回……我看着他进去,看着他上楼梯,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
呜咽声从指缝里漏出来。
“我就站在那里……又站了好久。蚊子还在咬我,但我感觉不到痒。我就站着,直到宿舍阿姨出来,问我是不是等人,要不要进去等……我说不用,然后我就走了。”
她放下手,脸被捂得发红,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缝。
“我就一直走,走了好久,不知道走到哪里。路上好多人,情侣牵着手,朋友笑着闹着……他们都好开心,全世界就我一个人不开心……不,不是不开心,是……是空了。这里——”
她用手指戳了戳自己胸口。
“这里空了。像被人挖走了一大块,风能直接吹过去,凉飕飕的……我好冷,明明现在是夏天,但我好冷……”
她说着,真的开始发抖。不是假装,是真的在发抖,牙齿都在打颤。她把段新红重新捧起来,贴近自己心口的位置。段新红能感觉到她的心跳,跳得很快,很乱,隔着薄薄的睡衣传来震动。也能感觉到她的体温,滚烫,还有她身体颤抖的幅度。
“为什么啊……”
苏小小把脸埋进膝盖里,声音闷闷的,带着哭腔。
“我哪里不好吗……我真的很努力了。我参加他参加的社团,他说的书我都去看,他喜欢的电影我也去补……我明明已经离他那么近了,为什么还是不行……为什么他看不见我……”
她抬起头,脸上又是满脸的泪。
“那个女生有什么好的……不就是头发长一点,说话声音软一点……我也能啊,我也可以留长头发,我也可以那样说话……可他连试都不愿意试一下,他根本就没想过要看看我……”
这些话她说得颠三倒四,逻辑混乱,但每一个字都浸满了委屈和痛苦。段新红在她手心里,能感觉到她说话时胸腔的震动,能闻到她身上残留的栀子花香,混着眼泪的咸涩味。
“他们都说……大学要谈一场恋爱,不然会后悔……我不想后悔,我真的不想……可我该怎么办啊,我试过了,我努力过了,我连尊严都不要了,站在楼下等一个小时……还要我怎么样……”
她哭得更凶了,整个人蜷缩起来,像只受伤的动物。
“我妈昨天打电话,还问我有没有交男朋友……我说没有,她就在那边叹气,说我也不小了,该考虑了……我怎么考虑啊,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我能怎么办……去求他吗?跪下来求他吗?”
这些话她大概从来没跟别人说过。
白天的时候,她是苏小小,是开朗的、爱笑的、参加社团活动、成绩中上的普通女大学生。她会跟室友聊八卦,会抱怨食堂的菜,会为deadline熬夜赶作业。那些小心翼翼的心思,那些深夜里的辗转反侧,那些卑微的期待和更卑微的失望,她都藏得好好的,藏在笑容下面,藏在滔滔不绝的废话下面。
只有在这个时刻,在这个只有她和段新红的黑暗房间里,那些东西才溃堤而出。
段新红静静地听着。
她其实不太理解这些话里的很多意思。恋爱是什么,喜欢是什么,为什么一个人不喜欢另一个人会让对方这么痛苦——这些对她来说太遥远了,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她的人生被压缩成了生存本身:如何不被饿死,如何不被踩死,如何在下一次被转手时保住性命。
爱?那是奢侈品。
是她不配拥有的东西。
可看着苏小小哭成这个样子,她又觉得,那种痛苦是真实的。即使她不能完全理解,但那痛苦本身有重量,压得苏小小直不起腰,压得她在这里崩溃大哭。
苏小小哭累了,声音渐渐低下去,变成间歇的抽噎。她还是把段新红捧在手里,贴在胸前,像是那是唯一的浮木。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她抽鼻子的声音,还有窗外偶尔经过的车声。
过了一会儿,她动了动,把段新红举到眼前。
哭肿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大,瞳孔里倒映着段新红小小的身影。
“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吧?”
她问,声音还带着浓浓的鼻音。
段新红没法回答。就算她能说话,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离开?她能去哪?这个盒子,这个房间,这个把她捧在手心里的人——这就是她全部的世界了。外面的世界太大,太危险,有鸟,有猫,有会踩死她的人,有会把她当垃圾扔掉的人。
至少在这里,她活着。
有吃的,有水,有相对安全的栖身之所。还有……还有这种奇怪的、扭曲的陪伴。
苏小小把段新红重新放回膝盖上,用手指轻轻地、一遍遍地抚摸她的头发。那动作与其说是抚摸,不如说是机械的重复,她需要做点什么来让自己平静下来。
“只有你了……”
她喃喃地说。
“爸妈离得太远,说了他们也不懂,只会说‘好好学习,别想那些没用的’……朋友……哪有什么真正的朋友,大家都有自己的事,谁愿意听你说这些破事……只有你,你会听,你不会烦,不会嫌我矫情……”
她的手指移到段新红的脸颊,很轻地碰了碰。
“你多好啊……永远这么小,永远这么安静,永远在这里……我有时候想,如果你能说话多好,就能告诉我该怎么办了……但你不会说话也好,不会说话就不会骗我,不会说那些‘你会找到更好的’的鬼话……”
她苦笑了一下,眼泪又掉下来。
“哪有什么更好的……喜欢一个人又不是买菜,这个不行就换下一个……喜欢就是喜欢了,心里装进去了,就再也掏不出来了……掏出来会疼,疼得要死……”
段新红仰头看着她。
这个角度能看见她下巴的轮廓,能看见脖子上因为哭泣而凸起的青筋,能看见她吞咽时喉结的滚动。她那么巨大,巨大得像一座山,却又脆弱得像一层纸,一捅就破。
多么矛盾。
控制着她的人,依赖着她的人,把她当玩具的人,又把她当唯一倾诉对象的人。段新红分不清这些身份哪个才是真的,或者都是真的,人本来就是这么复杂又矛盾的东西。
就像她自己。
她曾经恨苏小小,恨她的控制,恨她的随意摆弄,恨她那种理所当然的占有。可时间久了,恨意被磨钝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麻木的接受。再后来,连接受都变成了习惯,习惯了她手指的温度,习惯了她说话的声音,习惯了这个狭窄但稳定的生存空间。
甚至……甚至在她哭泣的时候,会有一点奇怪的感觉。
不是幸灾乐祸,不是冷漠旁观。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像是有根细线拴在心脏上,另一端连在苏小小那里,她一哭,线就绷紧,扯得心脏发疼。
为什么?
段新红想不明白。
也许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苏小小是唯一一个还会对她产生“情感”的人。其他人要么想弄死她,要么想利用她,要么把她当稀奇物件。只有苏小小,会对着她哭,会对着她笑,会跟她说话,会需要她——即使是扭曲的、自私的需要。
但那也是需要。
被需要的感觉,对一颗被踩进泥里太久的心来说,是种致命的诱惑。
苏小小哭够了,眼泪好像流干了。她靠在墙上,眼睛望着天花板,眼神空洞。手还在无意识地抚摸段新红,从头发到背,一遍又一遍。那动作渐渐慢下来,最后停住了。
“我饿了。”
她突然说。
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然后她小心地把段新红放回盒子里,盖上盖子。段新红听见她下床的声音,听见她打开柜子,翻找东西的窸窣声。
过了一会儿,盖子又打开了。
苏小小把她拿出来,放在桌上。桌上摆着一块小蛋糕,用透明盒子装着,大概是从食堂带回来的。还有一瓶酸奶,插着吸管。苏小小掰了一小块蛋糕,捏成更小的碎屑,放在段新红面前。又用吸管吸了一滴酸奶,滴在旁边。
“吃吧。”
她说,声音还是哑的。
然后她自己也开始吃,一口一口,吃得很慢,像是在完成什么任务。蛋糕大概放久了,有点干,她吃了几口就停下了,端起酸奶喝。
段新红看着眼前的食物。
蛋糕屑散发着甜腻的香气,酸奶那滴白色的液体在桌面上微微晃动。她确实饿了,从下午到现在什么都没吃。她走过去,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苏小小就坐在旁边看着她吃。
看着这个不到她手掌大的小人,蹲在桌面上,一点点地吃着她给的食物。那画面有种奇异的宁静感,好像整个世界缩小到了这张桌子上,缩小到了这个夜晚,缩小到了她们两个之间。
“慢点吃。”
苏小小轻声说。
她伸出手指,抹掉了段新红脸上沾到的一点蛋糕屑。动作很自然,自然得像做过无数次。段新红抬头看她,她扯了扯嘴角,想笑,但没笑出来。
等段新红吃完了,苏小小又把她捧起来。
这次没放回盒子,而是直接带上了床。她躺下来,把段新红放在枕边,侧着身子,脸对着她。窗外路灯的光正好照在这一侧,段新红能清楚地看见她的脸,红肿的眼睛,哭花的睫毛,还有鼻尖上没擦干净的泪痕。
“睡觉吧。”
苏小小说,闭上了眼睛。
但她没睡着。段新红能感觉到,她的呼吸还不平稳,眼皮下的眼球在动。过了很久,她突然又睁开眼睛,看着段新红,看了很久,然后伸出手,把段新红拢进手心里。
不是紧握,只是虚拢着,让段新红躺在她的掌心。
掌心的温度很高,脉搏在皮肤下轻轻跳动。段新红能听见她心跳的声音,隔着骨骼和血肉传来,咚,咚,咚,平稳了一些,但还是很重。
“晚安。”
苏小小说。
然后她真的睡着了。呼吸逐渐变得绵长,手指松了些力道,但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段新红躺在她的掌心里,感受着那温度,那心跳,那呼吸的起伏。
她想起刚才苏小小说的那些话。
想起她说“只有你了”。
想起她说“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吧”。
黑暗里,段新红睁着眼睛,很久都没有闭上。
窗外有车开过,灯光扫过天花板,一闪即逝。远处传来火车鸣笛的声音,悠长,寂寞,消失在夜色深处。宿舍楼里某个房间的空调外机嗡嗡作响,像只巨大的昆虫。
段新红慢慢地、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
她面向苏小小的脸,看着这张在睡梦中依然眉头微蹙的脸。睫毛还是湿的,粘在一起,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嘴唇微微张着,呼吸温热地拂过来。
这个人是她的囚笼。
这个掌心是她的全世界。
可她此刻躺在这个囚笼里,却感到一种荒谬的安全感。是的,安全感。因为至少在这里,她是被需要的,是被紧紧握着的——即使那紧握随时可能变成伤害。
多么可悲。
又多么真实。
段新红闭上眼睛,把脸贴在那滚烫的掌心里。皮肤下有血液流动的声音,有生命搏动的声音。那声音让她想起很久以前,自己还是正常大小的时候,把手按在胸口,也能听见类似的声音。
那时她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主宰。
现在她知道,世界太大了,而自己太小了。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