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下的乞伏野脸上的肌肉因残忍的快意而扭曲,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最后一丝等待的耐心也消耗殆尽。他见城头汉军虽群情悲愤,却依旧旌旗严整,弓弩齐备,毫无出击的迹象,便知这攻心毒计,已难以撼动那汉人守将铁石般的意志。一种被蔑视、被挫败的狂怒,混合着对血腥的原始渴望,驱使他猛地抬起了粗壮的右臂——那手臂上虬结的肌肉象征着权力与毁灭——随即,如同刽子手挥动行刑的斧钺,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挥落!
那挥下的手臂,便是开启地狱之门的信号。
屠杀,开始了。
早已按捺不住的鲜卑骑兵们,发出了野兽般的嚎叫。他们手中冰冷的弯刀,映照着东方那轮惨淡无力的晨光,划出一道道精准而致命的弧线,毫不留情地劈砍向手无寸铁、背对着他们的人群。刹那间,血光迸现,如同泼墨般染红了灰黄的土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绝望到撕心裂肺的哀嚎,瞬间汇聚成一股恐怖的声浪,直冲云霄,仿佛要将这清晨的天空也一并撕裂。前一刻还是活生生的、有着体温与呼吸的生命,此刻却如同秋风中的败草,成片成片地倒下,生命轻贱得不如蝼蚁。
“狗胡虏!畜生!你们不得好死!”这是壮年男子在咽气前最后的诅咒。
“汉军兄弟!为我们报仇啊!报仇!”这是绝望中向同族发出的最后呼号。
然而,这滔天的恨意与绝望之中,也无可避免地夹杂着对城上守军的怨怼与责难。在死亡的恐惧和极致的痛苦下,一些百姓将无处宣泄的愤怒投向了那扇紧闭的寨门,投向了那些见死不救的“自己人”:
“高翔!你枉为汉将!见死不救,你必遭天谴!”
“当兵的!你们的心是石头做的吗?!开城门啊!”
“让我们进去!你们这些懦夫!”
这些夹杂在哭喊与诅咒中的骂声,如同淬了毒的钢针,一根根,精准地刺入高翔的耳膜,更狠狠扎进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每一句“见死不救”,都像是一记重锤,砸得他神魂俱颤,几乎要站立不稳。他感到喉咙一甜,一股腥甜之气涌上,又被他强行咽下。他的双目因极致的愤怒、痛苦与屈辱而布满血丝,眼眶几乎要瞪裂,额头上、脖颈上的青筋如同虬龙般暴起,突突狂跳。他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那声音仿佛来自受伤濒死的猛兽。
他看见一个老人被马蹄踏倒,看见一个妇人用身体护住孩子却被长矛刺穿,看见鲜卑骑兵脸上那满足而残忍的狞笑……理智的堤坝在滔天的血海面前,几乎要彻底崩溃。但就在这意识即将被怒火吞噬的边缘,他眼角的余光扫过了身后那面虽残破却依旧挺立的大汉旗帜,以及旗下那一张张同样年轻、同样饱受煎熬、却依旧等待着他命令的面孔。
“不!不能让他们白白送死!能救一个是一个!”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几乎被悲愤填满的脑海。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高翔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那噬心的痛楚、那滔天的怒火、那几乎将他撕裂的负罪感,统统压榨成一声石破天惊的嘶吼。他整个身体前倾,几乎要探出墙垛,声音因为极致的用力而彻底撕裂、变调,却带着一种穿透所有嘈杂的、不容置疑的力量,炸响在城头,也传向城下那混乱的修罗场:
“乡亲们——!别愣着!往城墙根下跑!快!快跑啊——!!”他挥舞着手臂,拼命指向营寨墙根的方向,“城墙下面!贴着墙根!跑到墙根下面!快!往这里跑!有一线生机——!快跑——!!”
这声怒吼,如同在黑暗中给了绝望的人们一丝本能的方向。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幸存百姓如同潮水般,下意识地、跌跌撞撞地向着街亭营寨的城墙根涌来。身后的鲜卑骑兵狂笑着,开始策马追击,挥刀砍杀落在后面的人,同时,大批鲜卑步兵手持盾牌刀剑,混杂在混乱的人群中,企图借着人潮的掩护,逼近城墙,发起真正的进攻。
人群像被驱赶的羊群,涌向城墙,而嗜血的豺狼紧随其后。
高翔看着那些拼命奔跑的百姓,看着他们身后越来越近的、闪着寒光的鲜卑刀剑,他知道,最关键也最残酷的时刻到了。他猛地闭上了眼睛,两行滚烫的热泪再也无法抑制,从他那饱经风霜、紧绷如石的面颊上汹涌滑落。他用尽肺里最后一丝空气,发出了那声撕心裂肺、足以让他余生都活在噩梦中的命令:
“放箭!!!”
“放箭!”传令兵带着哭腔的嘶吼接力般传开。
早已蓄势待发、内心充满无尽悲愤与无奈的蜀军弓箭手们,松开了紧绷的弓弦。霎时间,箭矢如同飞蝗,带着守军所有的痛苦、愤怒和绝望,倾泻而下!它们的首要目标是那些试图趁机攻城的鲜卑步兵,锋利的箭镞力求穿透他们的皮甲,将他们钉死在地上。
然而,城下是极度混乱的人群。冰冷的箭矢无情地落下,不可避免地,有的射穿了鲜卑士兵,也有的,误伤甚至射杀了那些拼命逃向城墙的无辜百姓。惨叫声、哀嚎声、兵刃碰撞声、箭矢破空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城墙之下,瞬间化为了真正的人间炼狱。鲜血染红了土地,尸体堆积,活着的人在尸山血海中挣扎、哭喊。
高翔猛地转过了身,不再去看城下那足以让任何心智正常之人崩溃的惨状。他紧握着剑柄的手,在微微地、无法控制地颤抖着,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刺出血痕。他能感觉到身后士兵们投来的目光,那目光里有理解,有悲痛,也有茫然。他知道,自己的心已经在这一刻被撕成了碎片,但他更知道,自己绝不能倒下。他必须用这钢铁般的意志,强撑起这座摇摇欲坠的城池,支撑起这一千守军几乎要崩溃的信念和底线。
街亭还在,但它的城墙,已被血与泪,浸染得无比沉重。而高翔的脊梁,也在这一刻,承担起了远超一座城池重量的、足以压垮灵魂的罪与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