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粥锅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米浆在锅底轻轻打着旋。陈砚舟舀起一勺，对着光看了看稠度，又缓缓倒回锅里，手中的勺子不紧不慢地划着圈。刚把火调成文火，后门“吱呀”一声被猛地推开——一个人影几乎是跌进来的。
是钱多多。
他身上那件衬衫皱得像腌菜，头发东翘一撮西翘一撮，眼底两团乌青。手里死死攥着一只白瓷碗，指关节绷得发白。他没走前厅，也没打招呼，像只慌不择路的耗子，直接从员工通道窜进了后厨。
“别……别让人出去。”他声音压得极低，却止不住地发颤，带着跑岔了气的喘息，“安神笋干汤……出事了。”
陈砚舟手里的勺子停在半空，然后轻轻落在锅沿，发出一声脆响。他没转身，只侧过半边脸。
“有人往里掺了东西，”钱多多喉结滚动，咽了口唾沫，“不是立马要人命的，是慢性的……长期喝，神经会慢慢垮掉，老人和孩子最遭不住。”
陈砚舟转过来，静静看着他，眼神里没什么波澜。
“我知道你不信我，”钱多多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可这次真不是栽赃。他们用的是我……我以前留下的配方漏洞。”他声音越来越急，“加了一味不起眼的辅料，能中和掉大部分毒素检测的反应！”
他举起那只空碗，碗底还沾着点深色的汤渍：“这碗，是我从第一锅成品里硬倒出来的。我没报警，也没找匿名信箱……我直接到你这儿来了。”
陈砚舟终于开口，声音平得像冬天的湖面：“为什么来这儿？”
钱多多眼圈蓦地红了：“因为我欠的债……还没还干净。”话音刚落，他突然伸手，从旁边保温桶里舀起一大勺刚熬好的笋干汤，仰头就往嘴里灌。
“你疯啦？！”阿阮的惊呼从门口炸开。她不知何时到的，怀里紧紧抱着那只铜铃铛，脸色煞白地往前冲。
陈砚舟抬起胳膊，拦住了她。
十秒。
厨房里静得只剩炉火的细微呼呼声。
钱多多僵在原地，嘴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出紫绀，额头上沁出豆大的冷汗，顺着太阳穴往下淌。他伸手想扶住料理台，手却抖得厉害，身子一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我没……没撒谎……”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气息又短又急，“这次……我来还债……”
话没说完，人直接向前瘫软下去。
阿阮扑过去，手指急切地按上他颈侧。陈砚舟蹲下身，扳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瞳孔，又凑近闻了闻他呼出的气息。
“毒进去了，”他站起身，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但量不够要命。”
“你为什么不拦他？！”阿阮抬头，眼睛瞪着他。
“因为他得这么做。”陈砚舟走向角落的储物柜，拉开最底下那层抽屉，“他要是还有半分假，死不了。他要是说了真话，就得靠自个儿撑过去。”
他取出八个巴掌大的棉布小袋，依次解开，将里面的东西倒进一口小砂锅：红枣、莲子、山药片、百合、银耳、枸杞、桂圆肉、茯苓块。
“这不是药。”他拧开水龙头，水流哗哗地冲洗着食材，“是给一个真想回头的人……一点回应。”
阿阮抿紧嘴唇，不再问，默默拿过水壶接满水。
陈砚舟把洗净的食材放进砂锅，注水，点燃灶火。蓝色的火苗“噗”地窜起，舔着锅底，光映在他脸上，明明暗暗。他拿起一柄长勺，伸进锅里，开始慢慢地、一圈一圈地搅。
搅得很稳，很沉。
阿阮站在一旁，看着锅里渐渐泛起的小泡。她忽然觉得，这一锅熬的，不是解药，是在等一颗真心。
约莫一刻钟，钱多多的手指蜷缩了一下，碰响了地板。
又过了几分钟，他眼皮颤动，缓缓睁开一条缝。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渐渐清晰——陈砚舟蹲在他旁边，手里端着一只粗瓷碗，碗里冒着袅袅热气。
“还活着，”陈砚舟说，“说明你想活。”
钱多多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像砂纸摩擦：“我……还能有救吗？”
陈砚舟没答话，只把碗沿凑近他嘴边。钱多多挣扎着用手肘撑起一点身子，就着他的手，一口一口，把温热的汤水咽下去。
喝到最后一口时，眼泪毫无预兆地滚了下来。不是嚎啕，只是止不住地流，一滴接一滴，砸在油腻的地砖上，洇开深色的点子。
阿阮转身出去了。没过多久又回来，手里捏着一沓钉起来的纸。
“他昨天半夜写的，”她把纸放在料理台上，声音很轻，“什么都交代了。帮乔振海装摄像头，偷拍菜谱，给对家泄露厨房流程……一条没落。”
她当着两人的面，一条一条念出来。每念一句，钱多多的肩膀就缩紧一分，头埋得更低。
念完了，阿阮走到角落烧炭的废料桶边，松手。纸张飘落，触到暗红的炭火，边缘迅速卷曲、焦黑，腾起一小簇明黄的火苗。
她从随身的布包里，取出一块巴掌大的铁板，放在地上。铁板是深青色的，表面未做抛光，刻着两个凹进去的字：一面是“悔”，一面是“鉴”。
“我连夜找厂子铸的，”她声音平静，“往后，每个进这厨房的人，都得从这上面走过去。”
陈砚舟点了点头。
钱多多盯着那块铁板，忽然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对着它，“咚”地磕了一个头。
“谢了，”他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谢你们……还让我能站着做人。”
陈砚舟转身，从墙上挂着的各式厨具里，取下一把崭新的木柄锅铲，走到他面前，随手一抛。
钱多多慌忙伸手去接，没接稳，锅铲“哐当”掉在地上。他赶紧捡起来，用袖子擦了擦，紧紧攥在手里，木柄都被他攥得发烫。
“从今儿起，你是‘心味餐馆’的食品安全员。”陈砚舟看着他，“所有食材进出，你第一个查。谁敢往汤里、米里动歪心思，你第一个拦。”
“我……我真行吗？”钱多多抬起头，眼睛还红肿着。
“你刚才已经做了一次了。”陈砚舟指了指地上那块铁板，“你把自己的名字，钉在这儿了。”
钱多多低头看看铁板，又看看手里沉甸甸的锅铲。他慢慢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把锅铲的木柄别进后腰裤带里，像别一把剑。
阿阮站在一旁，指尖轻轻拨了一下怀里的铜铃铛。
叮——
声音又清又脆，在骤然安静的厨房里漾开。
外头天已大亮，前厅隐约传来客人的说话声。一个服务员探进半个身子：“陈哥，安神笋干汤今天还上吗？有客人问。”
陈砚舟撩开帘子走进前厅，对翘首以待的几位老客说：“上，但从今天起，限量，一天十碗，先到先得。”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颤巍巍举起手：“我能给我孙子留一碗不？他天天念叨这口。”
陈砚舟点头：“您排前三，算数。”
老太太脸上的皱纹一下子舒展开，笑了。
陈砚舟回到后厨，看见钱多多正蹲在那块铁板前，手里攥着一块湿抹布，一下一下，极其用力地擦着上面的浮灰。
“别擦太狠，”陈砚舟说，“有些痕迹，留着好。”
钱多多抬起头，眼睛还是红的：“我想让它……清楚点。”
陈砚舟没再说什么，转身洗了手，开始和下午要用的面团。
阿阮坐回她角落的小方桌，翻开那个硬壳笔记本，拧开钢笔。她写得很慢，一笔一划，力透纸背。
钱多多站起身，走到食材架前，拿起一包干笋，凑到窗边光亮处，仔细辨认生产日期和那小小的检测章。接着他又拉开调味料柜，一瓶一瓶拿起来，翻来覆去看标签。
陈砚舟在灶台前忙着，偶尔抬眼瞥他一下。
中午那阵忙乱过去，客人散尽，店里暂时安静下来。
钱多多忽然走到陈砚舟身边，声音压得很低：“那个……下毒的人，你知道是谁吗？”
陈砚舟手里的刀没停，均匀地切着葱花：“现在不知道。但他们敢用你的老法子，说明里头有人，摸咱们的底。”
“要不要……报上去？”
“不用。”陈砚舟把葱花拢到刀背上，“等他们再来。”
“再来？”
“他们会觉着，头一回没成。”陈砚舟转过脸，看了他一眼，“下次，你会是第一个知道的。”
钱多多下意识地摸了摸别在后腰的锅铲柄。
阿阮合上笔记本，走到灶台边，指着那块铁板说：“往后，这上头得放杯清水。每天一换。”
“为啥？”钱多多问。
“悔过的人，”她声音轻轻的，“喉咙也会干。”
陈砚舟没反对。他打开碗柜，取出一只透明的玻璃杯，接了满满一杯清水，放在铁板正上方一个闲置的小木架上。
水很清，能一眼望到底，映着天花板上老旧的白炽灯影。
钱多多望着那杯水，忽然想起小时候偷吃供桌上的苹果，被父亲发现，罚他在堂屋跪了一宿。供桌正中，就摆着这么一杯清水，没人喝，清亮亮地搁到天明。
他转过身，走到蔬菜筐前，开始检查新送来的青菜。
陈砚舟揉好了面，正把面团分成均匀的剂子，一个个搓圆，码在案板上，盖上湿布。
阿阮坐回她的角落，把铜铃铛端正地放在桌面，手指无意间拂过，铃铛微微一晃。
叮——
她翻开新的一页，在第一行工工整整写下：
“今日，有人用命，换回一把锅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