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山风,一日寒过一日,卷着枯叶和沙砾,在苍云山谷狭窄的入口处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谷内的气氛,却比这天气更加凝重。黑风寨覆灭带来的短暂振奋,迅速被耶律楚材派出“搜山队”的消息冲淡。
敌情如火,容不得半分懈怠。
萧彻、云薇、秦苍,连同新近投奔、因熟悉文墨而被暂时委以“记事”之责的里正之子陈少安,围坐在最大的洞穴内。火把的光映照着几人神色严肃的脸庞。
“搜山队分成三股,每股约二十五人,从定北城西、南、东三个方向入山,呈扇形搜索。”秦苍指着临时用炭笔绘制的简易山势图,“他们行动谨慎,不冒进,每遇可疑地形或村落,必先遣哨探,主力随后。目前,东路的这一队,距离我们最近,已搜索至距离山谷约三十里的‘老鹰嘴’一带。领队的叫哈尔巴拉,是个北凛老牌什长,据说在草原剿匪时就很有一套。”
“他们的目标明确,就是冲着可能藏匿反抗者的深山区域来的。”萧彻声音沉稳,指尖在地图上老鹰嘴的位置点了点,“耶律楚材给他们的命令,恐怕不只是搜捕,更是威慑和清剿。一旦发现任何抵抗迹象,他们有权就地格杀,焚毁村落。”
陈少安,一个二十出头、面容清癯却眼神坚定的年轻人,此刻接口道:“公主,将军,据逃出来的乡亲说,北凛这次悬赏极高,不仅赏银,还有田地官职。重赏之下,难保没有熟悉山情的败类或活不下去的饥民,为虎作伥,给他们引路。”
这才是最令人担忧的。熟悉地形的向导,能让搜山队的效率倍增,也能让苍云山谷的隐蔽性大打折扣。
云薇沉吟片刻,开口道:“我们不能让他们这样有条不紊地搜下去。必须打乱他们的节奏,让他们疑神疑鬼,不敢轻易深入。”
“公主之前所言‘表演’,具体是?”秦苍看向云薇。
“迷踪。”云薇吐出两个字,眼中闪烁着冷静的光芒,“我们人少,不能硬拼。但我们可以制造假象,让他们觉得,这片山里到处都可能藏着我们的人,却又处处扑空。”
她指向地图上苍云山外围几个与老鹰嘴地形相似、容易设伏或隐蔽的区域:“派出数支三到五人的精锐小队,携带号角、铜锣、以及……我准备的一些能制造特殊声响和痕迹的小玩意儿。”她指的是利用兑换的知识和有限材料制作的简易发烟罐、能模拟动物或人类活动痕迹的模具等。
“他们的任务不是交战,而是骚扰。在搜山队可能的行进路线上,远距离制造动静——比如突然的号角齐鸣、林间诡异的火光烟雾、或者‘不小心’留下一些似是而非的足迹、废弃的临时营地痕迹。一击即走,绝不恋战,利用地形快速转移,在另一处再次制造动静。”云薇解释道,“要让哈尔巴拉觉得,我们的人数远比他估计的多,而且神出鬼没,意图不明。”
“疲敌之计!”陈少安眼睛一亮,“同时,我们散布流言,就说山里不止一股反抗势力,有的要打北凛粮队,有的要袭击哨卡,还有的要接应前朝贵人……真真假假,让他们摸不清我们的真实意图和主力所在!”
云薇赞赏地看了陈少安一眼,这位里正之子,头脑清晰,是个可造之材。“正是此意。此外,对于可能出现的叛徒向导……”她眼神微冷,“我们需要一双眼睛,盯住那些与北凛接触密切、或者有变节可能的山民败类。必要时,可以……清除。”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很轻,但其中的决绝,让洞内温度似乎都降了几分。慈不掌兵,尤其是在这种你死我活的斗争中。
萧彻一直安静地听着,此时缓缓开口:“计划可行。秦首领,挑选人手,即刻准备,今夜便开始行动。目标:东路哈尔巴拉部。记住,保全自身为第一要务,骚扰为主,若遇险情,立即按预定路线撤回。”
“是!”秦苍领命。
“陈少安,”萧彻看向年轻人,“你协助公主,整合近日投奔人员的名册、特长,并负责与西头村落石老大协调,进一步清查内部,确保山谷无隙可乘。同时,留意山外传来的任何关于搜山队动向或叛徒的消息。”
“谨遵将军令!”陈少安肃然拱手。
“至于清除内患之事,”萧彻的目光扫过云薇,“我亲自处理。”
分工明确,行动迅速。
当夜,三支精悍的小队,如同暗夜中的幽灵,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苍云山谷,没入茫茫山林。他们携带的不仅仅是武器,更有云薇提供的那些“小道具”。
随后几日,苍云山东部外围的山林,变得“热闹”起来。
哈尔巴拉率领的东路搜山队,原本按部就班地沿着山脊和河谷推进。然而,他们的行动开始不断受到“看不见的敌人”的干扰。
第一天午后,队伍正在穿过一片茂密的松林,侧翼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如同进攻号角般的呜鸣声,林间惊起飞鸟一片。哈尔巴拉立刻命令队伍收缩戒备,派出斥候搜索,却只在一处岩石后发现几个空心的竹筒和被踩碎的、模拟脚印的模具,以及地上一些凌乱的、但明显是故意留下的痕迹,指向几个不同的方向。
第二天清晨,宿营地外围的暗哨报告,夜里似乎看到对面山坳有短暂的火光闪烁,还有类似金属撞击的轻微声响。哈尔巴拉亲自带人摸过去,却发现那里只有一堆新近熄灭的篝火灰烬,旁边散落着几块敲击过的、形状怪异的石头,灰烬旁还有用树枝划出的、意义不明的诡异符号。
第三天更甚。队伍在攀爬一处陡坡时,头顶突然滚落几块不大不小的石块,虽未造成伤亡,却惊得队伍一阵混乱。抬头望去,只见上方崖壁藤蔓晃动,似有人影一闪而逝,旋即消失无踪。追击上去,却只找到几根被挣断的藤蔓和一个挂在树枝上、随风摇晃的破烂草人,草人身上还用木炭画着一个嘲讽的笑脸。
不仅如此,随着搜山队在山中停留时间越长,他们从偶尔遇到的猎户或药农口中听到的流言也越发离奇。有的说看到大批衣着杂乱但携带兵器的人马往深山里去了;有的说听到某处山谷夜里杀声震天,疑似反抗军在演练;还有的绘声绘色地描述,曾远远瞥见有身着华服、气度不凡的人物在山中现踪……
哈尔巴拉被这些真真假假的消息和无处不在的骚扰搞得焦头烂额,疑神疑鬼。他不敢再分兵冒进,队伍行进速度大大放缓,夜间宿营也加倍警惕,哨兵增加了一倍,人人面带疲色,士气低落。
“大人,这山里……邪性!”一名北凛老兵忍不住对哈尔巴拉抱怨,“咱们像被鬼盯上了,光见影,不见人。再这么下去,兄弟们心气都要磨没了。”
哈尔巴拉脸色阴沉,独眼里闪烁着烦躁与警惕。他是经验丰富的老兵,看得出这些骚扰的目的就是拖延和消耗。对方显然熟悉地形,行动如鬼似魅。这绝不是什么散兵游勇能做到的。难道真如流言所说,山里藏着一支规模不小的反抗军主力?
他原本笃定能找到并剿灭“余孽”建功立业的信心,开始动摇了。
就在哈尔巴拉举棋不定、搜山队龟速前进之际,萧彻亲自处理“内患”的行动,也有了结果。
通过石老大和村民的暗中排查,以及陈少安从新投奔者那里交叉印证的信息,他们锁定了一个住在山谷最西端、平时游手好闲、最近却突然出手阔绰、频繁打听东头营地详细情况的单身汉。此人曾因偷窃被石老大赶出过村落,对村子心怀怨怼,且与山外一个名声不好的货郎过往甚密。
萧彻没有打草惊蛇,只是派了两名最擅长盯梢的战士,日夜监视。
果然,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那单身汉鬼鬼祟祟地溜出村落,试图翻越后山一处险峻的垭口,看样子是想绕过山谷主要通道出去报信。在他即将翻过垭口、以为得计之时,黑暗中无声无息地伸出两只手,捂住了他的口鼻,随即颈后遭到重击,瞬间失去了知觉。
没有审讯,没有公开。此人连同他身上搜出的、画有粗略山谷地形和东头营地标记的布片,一起消失在了苍云山某个深不见底的天然坑洞之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潜在的毒刺,被悄然拔除。
消息只在核心几人中传递。石老大得知后,沉默良久,对着萧彻和云薇深深一躬,一切尽在不言中。山谷内部的篱笆,扎得更紧了。
迷踪之策,初见成效。哈尔巴拉的搜山队被成功阻滞、迷惑,内部隐患被清除。
然而,云薇和萧彻都清楚,这只是暂时的。耶律楚材不会只有一支搜山队,哈尔巴拉的困惑也迟早会传到定北城。
更大的风暴,正在更远的地方汇聚力量。
苍云山这盘棋,敌我双方落子渐密,真正的博弈,才刚刚开始。而他们赖以周旋的最大依仗,除了逐渐凝聚的人心和不屈的意志,便是这莽莽群山本身,以及那深藏于系统之中、尚未完全显露的、超越时代的知识与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