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国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就像那台老车床出了故障的飞轮,咣当咣当砸在胸腔里。他五十岁的人了,怎么跟个毛头小子似的?手掌心在工装裤上蹭了又蹭,还是湿漉漉的。
他偷偷瞥了眼于老板——不,现在该叫于慧了——她正小口小口地吃着面,睫毛垂下来,在脸颊上投下一小片阴影。这画面太不真实了,周建国想。他这个在机油里泡了半辈子的糙汉,居然能坐在这儿,看着这样温柔的女人吃他煮的面。
于慧其实也在走神。面汤的热气熏得她眼眶发酸。她都四十六了,离过一次婚,工厂就是她的全部。这些年不是没人给她介绍对象,可那些男人要么嫌她太能干,要么想把她工厂当跳板。她早就不指望还能遇到真心人了。
可周建国...她抬眼看了看对面那个埋头吃面的男人。他的头发有点花白了,鬓角染着洗不掉的机油黄。可他的手很稳,修机器时稳,给她戴戒指时也稳。他说想跟她一起过日子时,眼睛亮得像他岳父图纸上那些精密的零件。
“周建国。”于慧放下筷子。
周建国立刻抬头,嘴角还沾着葱花:“嗯?”
“你...不嫌我老吗?”这话问出来,于慧自己都觉得矫情。可她还是想问。她眼角有皱纹了,手上有茧子,脾气也不好。跟那些年轻姑娘比,她差远了。
周建国愣住,然后很认真地摇头:“不老。你好看。”
他说得那么笃定,倒让于慧不好意思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都四十六了,还好什么看。”
“就是好看。”周建国固执地说,“比厂里那些二十几岁的姑娘都好看。”
这话说得太笨,可于慧心里却像被温水泡过一样,软软的。她知道他不是在哄她,他是真这么觉得。这个老实人,连撒谎都不会。
“那你呢?”于慧反问,“你都五十了,还没谈过恋爱?”
周建国脸红了:“年轻时候...光顾着学手艺了。后来师傅给介绍了个,就结婚了。没什么...没什么谈恋爱的经验。”
他说得磕磕绊绊,于慧却听懂了。这个男人把前半生都献给了车床和图纸,连什么是心动都没体会过。而现在,他在她这里补课了。
“傻子。”于慧轻声说,心里却酸酸胀胀的。她拿起纸巾,很自然地给他擦掉嘴角的葱花。周建国僵住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这个距离太近了,于慧能看清他眼角的皱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机油味。奇怪,这味道她闻了半辈子,以前只觉得刺鼻,现在却觉得...安心。
“慧慧。”周建国忽然叫她。
“嗯?”
“我...我能再亲你一下吗?”
他还是问得这么直白。于慧脸热了,可这次没闭眼,反而迎上他的目光:“你说呢?”
周建国读懂了她的意思。他慢慢凑过来,这次不急了,像在品尝什么珍贵的滋味。他的嘴唇有点干,带着面的咸味,还有...属于他的味道。
于慧闭上眼睛,手轻轻搭在他肩上。这个吻很生涩,两个人都没什么技巧,只是凭着一腔真诚在摸索。可就是这样笨拙的吻,却让于慧想哭。
她都这个年纪了,还能被人这样小心翼翼地珍视着。
分开时,两人额头抵着额头,呼吸都有些乱。周建国的手还环在于慧腰上,不敢用力,虚虚地搭着。
“慧慧。”他又叫她,像要把这个名字刻在心上。
“嗯。”
“我...我会对你好的。”周建国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在心里称过重量,“我嘴笨,不会说好听的话。但我答应你的事,一定做到。”
于慧看着他认真的眼睛,忽然想起前夫。那个男人倒是很会说甜言蜜语,可最后呢?出轨,转移财产,把工厂搞得一团糟。离婚的时候,他说她太强势,不像个女人。
可周建国说她好看,说她厉害,说想跟她一起过日子。
“我相信你。”于慧说,声音有点哽咽。
周建国慌了:“你...你怎么哭了?我说错话了?”
“没有。”于慧摇头,把脸埋在他肩上,“就是...就是觉得,遇见你真好。”
周建国松了口气,轻轻拍着她的背。他不太会安慰人,只能这样笨拙地表达。于慧的头发蹭着他的脖子,痒痒的,香香的。他想,这就是幸福的感觉吧?五十岁才尝到的,迟来的幸福。
“慧慧。”他又叫。
“你今天怎么老叫我?”于慧闷声笑。
“就是想叫。”周建国也笑了,“怕这是梦,醒来你就不在了。”
“不是梦。”于慧抬起头,握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你摸摸,是真的。”
周建国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脸颊,她的眉眼,她的嘴唇。真的,都是真的。这个他偷偷看了大半年的女人,现在真的在他怀里了。
“那...那咱们现在算是在谈恋爱?”周建国问得小心翼翼。
“算。”于慧点头,“周建国同志,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于慧的男朋友了。”
她说得一本正经,像在宣布什么重要文件。周建国却听笑了,笑着笑着,眼睛也湿了。
“那...那男朋友该做什么?”他虚心请教。
于慧想了想:“陪我吃饭,陪我散步,陪我逛超市。我加班的时候给我送夜宵,我生病的时候照顾我。还有...”她顿了顿,声音小下去,“想我的时候要告诉我。”
周建国都记下了,像学徒记师傅的教导一样认真:“好,我都记着。”
“还有,”于慧补充,“不准看别的女人。”
“不看。”周建国立刻保证,“就看慧慧。”
“也不准抽烟了,对身体不好。”
“戒,明天就戒。”
于慧笑了,戳了戳他胸口:“傻子,我开玩笑的。你想抽就抽,少抽点就行。”
“那不行。”周建国固执地说,“慧慧说不准抽,我就不抽。”
于慧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心里那点不安慢慢消散了。这个男人或许不懂浪漫,但他会用最实在的方式对她好。这就够了,对她来说,这就够了。
两人又聊了很久,聊到凌晨两点。于慧困得睁不开眼了,周建国才催她去睡。客房是秦野临时收拾出来的,床单被套都是新的,有阳光的味道。
“晚安,慧慧。”周建国站在门口,像个守门的卫士。
“晚安。”于慧犹豫了一下,踮脚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明天见。”
门关上了。周建国靠在墙上,摸了摸被亲过的地方,傻笑了半天。然后他轻手轻脚地收拾了碗筷,把厨房打扫得干干净净。做完这些,他坐在客厅沙发上,给秦野发了那条消息。
秦野回得很快。周建国看着手机屏幕,心里踏实了。这不是梦,慧慧是真的,秦野的祝福也是真的。
他躺下来,枕着慧慧的包——那个米白色的帆布包,现在就在他怀里。里面还有她保温杯的温度,有她卷尺的金属味,有她的一切。
五十岁才开始谈恋爱,晚吗?周建国想,不晚。只要遇见对的人,什么时候都不晚。
隔壁房间里,于慧也没睡着。她躺在陌生的床上,看着无名指上那枚活塞环戒指。在黑暗里,金属泛着微光。
她转动戒指,指尖摸到内圈刻的字:余生请多指教。
真土,于慧想,可眼泪又掉下来了。这个土土的男人,用他最笨拙的方式,给了她最郑重的承诺。
她想起离婚后的那些年,一个人撑工厂,一个人对付那些刁钻的客户,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家。她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习惯了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过完这一生。
可周建国出现了。他不要她的工厂,不嫌她年纪大,甚至...甚至觉得她好看。他说想跟她一起过日子,说想老了还能一起喝茶看夕阳。
于慧把手放在心口,那里跳得厉害。四十六岁的心,居然还能为一个人这样跳动。
她拿起手机,想给周建国发条消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打了两个字:“晚安。”
消息刚发出去,周建国就回了:“慧慧还没睡?”
“睡不着。”
“我也睡不着。”
两人隔着墙,用手机聊起天来。聊厂里的事,聊辰辰,聊那些有的没的。聊到最后,周建国说:“慧慧,明天早上我给你煮粥。红枣粥,补气血的。”
于慧笑了:“好。”
“那...你快睡吧。明天还要上班。”
“你也是。”
放下手机,于慧闭上了眼睛。这次她很快就睡着了,嘴角还带着笑。
客厅里,周建国抱着慧慧的包,也睡着了。梦里,他和慧慧在一个小院子里,他修车,她做饭,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这个夜晚,两个在生活里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人,终于找到了可以相依偎的怀抱。他们的爱情或许没有年轻人的热烈,却有着岁月沉淀后的温厚与坚定。
就像那枚齿轮戒指,或许不够闪耀,但咬合紧密,可以带动一生的时光慢慢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