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立秋在家休整了两天。这两日,他几乎寸步不离地陪着魏红和孩子们,仿佛要将缺失了两个多月的陪伴一次性弥补回来。他抱着瑞山瑞雪在院子里晒太阳,手把手教小石头用木头削小枪,晚上则陪着魏红说话,听她絮叨这两个月屯子里发生的琐事,感受着腹中孩子有力的胎动。
家庭的温暖如同最好的良药,渐渐抚平了他身体的疲惫和部分心灵的创伤。但他心底那份关于山雀的隐秘和愧疚,却如同潜藏的暗礁,在夜深人静时,总会悄然浮现,带来一阵阵刺痛。他只能将这份沉重的情感死死压在心底,用加倍的温柔和体贴来对待魏红,试图用行动来减轻那份无形的负罪感。
背夹子里那几棵山参,尤其是那棵六品叶的老参,如同定时的宝藏,催促着他尽快将其变现。这不仅关乎家庭未来的生计,也关乎他心中一个模糊的、想要通过物质来弥补些什么的念头。
这天晚上,哄睡了孩子们,程立秋和魏红靠在炕头说话。煤油灯的光晕柔和地笼罩着两人。
“红,”程立秋握着魏红的手,语气郑重,“我打算明天就去省城,把这次带回来的参卖了。”
魏红闻言,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下意识地抓紧了他的手:“明天就去?不能再多歇两天吗?你身子还没完全养好呢。”她看着丈夫虽然精神尚可,但依旧清瘦的脸颊和眼底未能完全消除的疲惫,心疼不已。
“没事了,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程立秋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拍了拍胸膛,“这参放在家里,夜长梦多。早点换成钱,咱们心里也踏实。你不是一直想给家里添台缝纫机吗?等卖了参,我就给你买回来。还有孩子们的衣服,也该添置新的了。”
他知道魏红节俭,故意说些她关心的事情。
魏红知道拗不过他,而且家里也确实需要这笔钱。她叹了口气,柔声叮嘱道:“那……那你一路上千万要小心。省城人多眼杂,不比咱们屯子。参要藏好,财不露白。卖了钱就赶紧回来,别在省城多耽搁。”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程立秋点点头,将魏红搂进怀里,“我快去快回,顶多三四天就到家。你在家好好的,别累着,有事就找大姐和爹娘。”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大亮,程立秋就起身了。他没有惊动还在熟睡的孩子们,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魏红也挣扎着起来,非要给他准备行装。
她将程立秋那件最好的、半新的中山装找出来,仔细熨烫平整(用装了炭火的铁熨斗)。又将那几棵山参,尤其是那棵六品叶的老参,用厚厚的、吸潮的草纸和油纸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严实,然后小心翼翼地缝进一件旧棉袄的内衬里。这样既不显眼,又能起到一定的保护和缓冲作用。
“钱和重要的东西,贴身放好。”魏红将缝好的棉袄递给程立秋,又往他贴身的衣兜里塞了一些零钱和全国粮票,“路上买点吃的喝的,别饿着。”
程立秋看着妻子忙碌而担忧的身影,心中充满了暖意和更深的愧疚。他穿上那件内藏“重宝”的旧棉袄,外面套上中山装,虽然天气已经有些热,但这无疑是最稳妥的办法。他又将一些零碎的钱和证件放在另一个贴身口袋里。
“我走了。”程立秋背上一个半旧的帆布包,里面装着简单的洗漱用品和干粮。他在魏红额头上印下深深一吻,又看了看炕上睡得香甜的三个孩子,这才毅然转身,踏着晨曦,向屯子外的公路走去。他需要先步行到公社,再搭乘长途汽车去县里,然后从县里坐火车前往省城。
一路辗转,当程立秋终于踏上那列开往省城的绿皮火车时,已经是下午时分。火车车厢里挤满了人,空气中混杂着汗味、烟味、食物味和各种方言的嘈杂声。程立秋按照车票找到自己的座位,是一个靠窗的位置。他将帆布包放在行李架上,然后紧紧抱着那个装着“棉袄”的布包,坐了下来,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车厢里形形色色的人都有:出差干部模样的,抱着孩子的妇女,挑着担子的农民,还有几个穿着花衬衫、喇叭裤,眼神四处乱瞟的年轻人。程立秋的猎人本能让他对那几个人多留意了几分。
火车“哐当哐当”地启动,缓慢地加速,窗外的田野和村庄开始向后飞驰。程立秋将布包更紧地抱在怀里,靠在窗边,闭目养神。他不敢真的睡着,耳朵始终竖着,留意着周围的动静。
列车行驶了约莫一个多小时后,在一个小站停靠。又涌上来一批乘客,车厢里更加拥挤不堪。这时,那三个穿着花衬衫、喇叭裤的年轻人,互相使了个眼色,晃晃悠悠地朝着程立秋这边走了过来。他们嘴里叼着烟,旁若无人地大声说笑着,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在乘客和行李架上扫来扫去。
程立秋的心微微提了起来,但面上不动声色,依旧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但全身的肌肉已经悄然绷紧。
那三个年轻人走到程立秋座位附近停了下来。其中一个瘦高个,留着长头发的,一屁股坐在了程立秋旁边的空位上(原本的乘客下车了),一股浓烈的劣质烟草和头油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另外两个则站在过道里,有意无意地挡住了去路。
“哥们儿,哪儿下的啊?”那瘦高个用胳膊肘碰了碰程立秋,嬉皮笑脸地问道,一口黄牙格外显眼。
程立秋缓缓睁开眼睛,目光平静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省城。”
“哟,省城啊,大城市!”瘦高个夸张地叫了一声,目光却落在了程立秋紧紧抱在怀里的布包上,“哥们儿这包里装的啥好东西啊?抱得这么紧,怕人抢啊?”
他说话的声音很大,引得周围几个乘客都看了过来。
程立秋心中冷笑,知道这是碰上找茬探路的了。他依旧抱着包,语气不卑不亢:“没什么,几件随身衣服。”
“衣服?”瘦高个嗤笑一声,伸手就想去捏那个布包,“啥衣服这么金贵?让兄弟开开眼呗?”
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布包的一瞬间,程立秋动了!他看似随意地一抬手,用手臂格开了瘦高个的手,动作不快,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他常年狩猎、劳作的手臂坚硬如铁,那瘦高个只觉得手腕一麻,像是撞在了石头上,疼得他“嘶”地倒吸一口凉气,脸上的嬉笑瞬间僵住。
“兄弟,出门在外,还是规矩点好。”程立秋看着他,眼神依旧平静,但那双经历过生死、锐利如鹰隼的眸子里,却透出一股冰冷的、如同实质般的压力,让那瘦高个没来由地心里一寒。
站在过道里的另外两个同伙见状,脸色也沉了下来,往前凑了凑,形成合围之势。车厢里的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起来,周围的乘客都屏住了呼吸,不敢出声。
“咋的?碰一下都不行?你这包里到底装的啥见不得人的东西?”瘦高个甩了甩发麻的手腕,恼羞成怒,声音拔高了几分,试图在气势上压倒程立秋。
程立秋缓缓站起身。他虽然比那瘦高个略矮一些,但身形挺拔,肩膀宽阔,长期山林生活磨砺出的那股沉稳如山、内蕴爆发力的气势,瞬间将对方那点流里流气的嚣张压了下去。
“我说了,是衣服。”程立秋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几位要是想找茬,我奉陪。不过,这火车上可是有乘警的。”
他提到“乘警”,那三个年轻人的眼神明显闪烁了一下,气势为之一窒。他们这种在火车上混的“老渣”(混混),最怕的就是穿制服的。
瘦高个盯着程立秋看了几秒钟,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一点心虚和害怕,但他失望了。程立秋的眼神如同深潭,波澜不惊,只有一种让人心底发毛的冷静和……一种隐约的、仿佛看待猎物般的审视。
瘦高个心里有些打鼓。他混迹江湖多年,看人有点眼力。眼前这个穿着普通、看似朴实的男人,绝不像表面那么简单。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硬气和镇定,不是装出来的。
“行,你小子有种!”瘦高个色厉内荏地撂下一句场面话,对着两个同伙使了个眼色,“我们走!”
三人悻悻地推开人群,朝着车厢另一头走去,但程立秋能感觉到,他们那不怀好意的目光,依旧像毒蛇一样,时不时地扫过自己怀里的布包。
危机暂时解除,车厢里的气氛缓和下来。旁边的乘客都向程立秋投来敬佩和感激的目光。程立秋却不敢有丝毫放松。他知道,这只是开始。这帮人既然盯上了他,恐怕不会轻易罢休。他重新坐下,将布包抱得更紧,目光警惕地注视着车厢两头的动静。
火车继续在广袤的东北平原上奔驰,窗外是无垠的田野和偶尔掠过的村庄。程立秋的心,却如同这颠簸的列车,无法平静。省城之行,注定不会一帆风顺。他不仅要应对可能出现的明枪暗箭,还要独自面对心底那份无法与人言说的沉重。前方的路,布满了看得见和看不见的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