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如同一个羞怯的少女,用纤细的手指悄然拨开了省城上空的灰色帷幕,将熹微的晨光涂抹在红旗旅社斑驳的窗棂上。程立秋在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沉重的负罪感中醒来。身旁,陈雪依旧沉睡着,眼角还残留着昨夜泪水的痕迹,但嘴角却带着一丝仿佛心愿得偿后的、恬静而满足的弧度。
程立秋轻轻挪开她搭在自己胸膛上的手臂,动作小心翼翼,如同在挪动一件易碎的瓷器。他坐起身,靠在冰冷的床头,点燃了一支烟。辛辣的烟雾吸入肺腑,却无法驱散心头那浓得化不开的阴霾。昨夜发生的一切,如同一个光怪陆离却又无比真实的梦境,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带来一阵阵灼烧般的刺痛。
他又一次背叛了魏红,背叛了那个在黑瞎子沟苦苦等待他归家的妻子。与山雀那一夜,尚可辩解为是在濒死绝境下,出于报恩和怜悯的复杂冲动;而昨夜与陈雪,则更像是在财富和恩情的双重冲击下,理智的彻底溃败和欲望的放纵。这让他感到更加的自我厌恶和无法原谅。
他看了一眼身旁熟睡的陈雪,心情复杂到了极点。这个女孩,用她执拗而炽热的方式,一次又一次地闯入他的生活,帮他化解危机,助他获得巨富,最终又以这样一种近乎奉献的姿态,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给了他,只求一个虚无缥缈的“句点”。他无法否认,在某个瞬间,他确实被她的青春、美丽和不顾一切的真情所打动,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无法偿还的恩情债和随之而来的巨大压力。
他知道,从今往后,他的人生将永远背负着这两个女人的秘密,在愧疚与责任的钢丝上艰难行走。
掐灭烟头,程立秋轻手轻脚地起身穿衣。他必须尽快离开这里,离开省城,回到那个能让他暂时忘却烦恼、也是他唯一心灵归宿的家。
陈雪被他的动静惊醒,睁开朦胧的睡眼,看到正在系扣子的程立秋,脸上先是一红,随即闪过一丝失落,但很快又被一种故作坚强的平静所取代。
“你要走了?”她坐起身,拥着被子,轻声问道。
“嗯,”程立秋没有回头,声音有些沙哑,“今天要去银行办款,然后……就回去了。”
陈雪沉默了一下,然后也起身开始穿衣服,语气尽量显得轻松自然:“我陪你一起去吧。刘伯伯那边,我熟一些,办手续也方便。”
程立秋本想拒绝,但想到那笔巨款和后续的手续,有陈雪在场确实能省去不少麻烦,便默认了。
两人在旅社附近简单吃了点早饭,气氛依旧有些微妙的尴尬。程立秋几乎不敢直视陈雪的眼睛,而陈雪则似乎已经调整好了心态,言行举止恢复了往常的落落大方,只是偶尔看向程立秋的眼神里,会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眷恋和哀伤。
来到约定的银行,刘教授已经等在那里了。手续办理得很顺利,那笔足以让普通人瞠目结舌的巨款,通过几张不同面额的定期存单和一部分现金,安全地交到了程立秋手中。握着那叠沉甸甸的存单和厚厚的现金,程立秋的手心有些出汗,心中却没有想象中的狂喜,只有一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和更加沉重的负担。
“程同志,合作愉快。”刘教授微笑着和程立秋握手,“以后如果还有这样的好东西,可以直接联系我。”他递过来一张写着联系地址和电话的纸条。
“谢谢刘教授。”程立秋郑重地接过纸条,小心收好。
从银行出来,程立秋感觉脚步都有些虚浮。他看了一眼身边的陈雪,犹豫了一下,从那一叠现金中数出相当可观的一沓,递向她:“陈同志,这次……多亏了你。这点钱,不成敬意,请你务必收下。”
这是他目前能想到的、最直接也最生分的报答方式。
陈雪看着那沓钱,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猛地后退一步,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一样,眼圈立刻就红了,声音带着受伤的颤抖:“程立秋!你……你把我当什么了?妓女吗?用钱来打发我?”
她的反应如此激烈,让程立秋愣住了,举着钱的手僵在半空,无比尴尬。
“我帮你,是因为……是因为我愿意!不是因为钱!”陈雪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她倔强地仰着头,不让它掉下来,“我说过,我不要你负责,也不要你任何东西!昨晚……昨晚是我自愿的,是我给自己这段感情的一个交代!跟你没关系!你走吧,回你的黑瞎子沟,回你的魏红姐身边去!就当我们……从来没见过!”
她说完,猛地转过身,肩膀微微耸动,显然在极力压抑着哭泣的冲动。
程立秋看着她单薄而倔强的背影,心中充满了懊悔和无力。他知道自己用钱侮辱了她,也玷污了那份或许并不纯粹、但却足够真挚的情感。他默默地将钱收回,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对不起……是我说错话了。”
陈雪没有回头,只是用力地摇了摇头。
程立秋叹了口气,知道再多说什么都是徒劳。他想了想,走到旁边的华侨商店(专门用外汇券或侨汇券购物的商店,商品紧俏),用刚到手的一部分现金,兑换了一些侨汇券,然后进去买了两条颜色鲜亮、质地柔软的纯羊毛围巾,又给魏红买了一件米色的羊绒衫,给孩子们买了一些省城才有的精致点心和玩具。
他将给陈雪买的两条围巾拿出来,走到她身后,语气缓和了许多:“陈同志,这个……不值什么钱,算是我的一点心意。省城冬天风大,围着暖和。请你……务必收下。”
陈雪缓缓转过身,看着程立秋手中那两条质地柔软、颜色雅致的羊毛围巾,又看了看他脸上真诚的歉意和局促,心中的委屈和愤怒似乎消散了一些。她知道,这大概是他能做出的、最不触及底线又表达心意的举动了。
她默默地接过围巾,抱在怀里,低下头,轻声道:“谢谢。”
“那我……走了。”程立秋看了看天色,归心似箭。
“嗯。”陈雪点了点头,依旧没有抬头。
程立秋不再犹豫,提起装满现金、存单和礼物的帆布包,转身大步走向火车站的方向。他不敢回头,怕看到陈雪泪流满面的样子,会动摇自己离开的决心。
陈雪站在原地,直到程立秋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街角,她才缓缓抬起头,脸上早已布满了冰凉的泪水。她用力抱紧了怀里的羊毛围巾,仿佛那上面还残留着那个山野猎人的温度和气息。她知道,这场始于林场、终于省城的、炽热而无望的爱恋,到此,真的彻底结束了。
程立秋赶到火车站,买到了最近一班返回县城的火车票。坐在喧嚣嘈杂的候车室里,他紧紧抱着帆布包,感受着里面那笔巨款的分量,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这用命换来的、用情债堆砌的财富,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不由得想起了深山里的山雀,那个救了他性命、与他有过一夜露水情缘、此刻或许正孤独地守望着大山的姑娘。他又想起了省城的陈雪,那个痴情而执拗、最终被他用钱(虽未成功)和礼物“打发”了的领导千金。这两个女人,如同他生命轨迹上两朵突兀而妖艳的罂粟花,美丽,却带着致命的毒素,让他原本清晰的人生道路,变得泥泞而迷茫。
而远在黑瞎子沟,那个怀着身孕、日夜期盼他归家的魏红,才是他唯一的救赎和归宿。他必须回去,用余生去守护她,去弥补他犯下的过错。
火车终于进站了。程立秋随着人流挤上车,找到了自己的座位。他将帆布包紧紧抱在怀里,如同抱着一个烫手的山芋,也抱着对未来的全部希望和沉重的负罪感。
火车缓缓启动,省城的高楼和喧嚣被逐渐抛在身后。窗外的景色由城市变为郊野,再由郊野变为熟悉的东北平原。程立秋靠在窗边,闭上眼睛,试图将省城发生的一切,连同那两个女人的身影,都彻底从脑海中清除出去。
他知道这很难,但他必须做到。
当火车终于在熟悉的县城小站停靠时,程立秋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下了车,没有停留,直接搭乘最后一班返回公社的长途汽车。颠簸的土路上,他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越来越熟悉的田野和山峦,那颗漂泊不安的心,才渐渐落回了实处。
傍晚时分,当他拖着疲惫不堪却归心似箭的身躯,终于看到黑瞎子沟那在夕阳余晖中升起的袅袅炊烟时,他的眼眶忍不住湿润了。
家,终于到了。
他深吸一口带着泥土和草木清香的空气,整理了一下被旅途弄得皱巴巴的衣服,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个自然的笑容,然后迈开大步,朝着那座亮着温暖灯火的小院,快步走去。
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魏红那双清澈而充满信任的眼睛,但他知道,他必须回去。那里有他的根,有他必须用一生去守护的责任,也是他洗刷罪孽、寻求内心安宁的唯一港湾。身后的省城与那两个女人的纠葛,如同一场惊心动魄却又注定要尘封的梦,而前方的小院,才是他必须面对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