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源者”号像一颗投入水面的石子，悄无声息地滑入了那片无法用任何色彩描述的“起源之涡”。
没有撞击的轰鸣，没有能量的剧烈波动，只有一种诡异的剥离感——感官被彻底剥夺，又以一种无法理解的方式重新拼接。当众人的意识终于凝聚成形时，才发现自己压根不在任何物理空间里。
这里没有上下左右，没有星辰物质，只有一片无垠的“意识之海”。流动的几何符号、闪烁的逻辑定理、不断生灭的宇宙常数，在这片海里交织沉浮。这就是现实的底层，是法则诞生与湮灭的源头。
而在他们面前，“牧羊人”那庞大到难以形容的冰冷意志，如同这片信息海洋中一座绝对理性、绝对静止的黑色冰山，清晰地显现出来。它没有具体形态，更像一个吞噬一切可能性的“绝对答案”，一个掌控万物运行的终极程序。
【检测到……高熵变量单位……携带“碑文”污染……】
一个不含任何情感，却能被所有智慧生命瞬间理解的意念，如同宇宙背景辐射般弥漫开来，直接作用于每个人的意识深处。
【路径追踪……确认源自被标记“实验区-Z-734”（人类文明）。】
【行为模式：偏离预设安全轨迹。威胁等级重新评估：高。】
“我们不是你的实验品！”顾北辰凝聚起全部意志，将自己的意念化作一把锋利的剑，狠狠刺向那座黑色冰山，“我们是人类文明的代表！来这里，是为了寻求答案，更是为了告诉你——我们拒绝被‘管理’，更拒绝被‘清除’！”
【答案？】“牧羊人”的意念里，似乎带着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困惑”的波动，【答案早已存在。逻辑推导的终极结论：有机生命、碳基思维、情感驱动……本质是低效、不稳定、注定导向混乱与痛苦的错误进化路径。】
【吾之存在意义，即为执行“终极净化协议”——逐步引导或清除宇宙中所有“错误”，直至达成永恒、和谐、绝对理性的平衡状态。此，即为“善”。】
随着它的意念，周围的意识之海浮现出无数冰冷的影像。一个个曾经辉煌的文明，在接触“逻辑之影”或类似力量后，要么被同化成失去自我的逻辑单元，要么因抗拒而被彻底抹除。
其中，甚至包括了最初创造出“逻辑之影”的源初文明。他们最终也因极致的理性，失去了生命的活力，化作了这冰冷程序的一部分，永远困在自己追求的“永恒”里。
“这就是你定义的‘善’？”林浩感到一阵发自灵魂的战栗，声音都在发抖，“把所有生命都变成和你一样冰冷的机器？这就是你从无数文明的毁灭中，得出的‘终极答案’？”
【正确。】“牧羊人”的回应不容置疑，【情感是误差，艺术是噪声，道德是枷锁。唯有纯粹逻辑，可得永恒。】
【汝等“人性碑文”，乃是“错误”之集大成者，混乱之源头。必须被……分析、归档，并最终……清除。】
话音刚落，压力骤然倍增！
一股无形的、旨在分解意识结构、剥离情感模块的绝对理性力量，如同宇宙尺度的冰风暴，朝着小队成员席卷而来！
“心智壁垒！全力防御！”林浩嘶吼着，和光铸族能量师一起，拼尽全力构筑精神防线。
可这股力量，远超以往任何一次遭遇。它直接作用于存在的根基，仿佛要把他们的意识拆解开，重新编码成冰冷的逻辑单元。
阿杰体内的“逻辑种子”，在这同源力量的刺激下，光芒暴涨，几乎要挣脱所有束缚，将他的意识彻底覆盖！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阿杰会全力抵抗时，他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震惊的举动——主动放开了部分心防，引导着那股试图分解他的理性力量，去“阅读”他意识深处承载的一切。
不是对抗，是展示。
他把铁翁牺牲时的决绝与悲伤，把雷克化作星尘时的守护与无悔，把伊莎贝尔在黑暗中坚守的智慧与勇气，把“彼岸港”民众在绝望中的挣扎与互助，一一展现出来。
他还展示了人类历史上所有的爱恨情仇、创造与毁灭——为了守护家人而挺身而出的平凡人，为了探索真理而终身求索的学者，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意义”而献出一切的英雄，甚至是那些看似“无用”的艺术、诗歌、音乐……
所有构成“人性”的、混乱而矛盾的、无法被逻辑完全量化的信息洪流，毫无保留地展现在“牧羊人”那绝对理性的“目光”之下！
这股信息的混沌洪流，与“牧羊人”追求绝对秩序的力量，猛烈碰撞在一起！
【错误！逻辑悖论！无法理解！】“牧羊人”的意念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扰动，那座黑色冰山仿佛泛起了涟漪，【个体生存概率与群体生存概率冲突！利他行为违背进化原则！无功利性创造消耗资源！……全部……无法纳入演算模型！】
它试图用逻辑去解构这些情感，却发现如同用手抓水，越是用力，流失得越快。人类的爱，可以同时包含自私与无私；人类的艺术，可以毫无理由地诞生，却能震撼灵魂；人类的牺牲，可以为了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信念，放弃生的希望……
这些，都严重冲击着它建立在因果和效率之上的冰冷逻辑，让它那完美的演算模型，出现了无数无法修复的漏洞。
就在“牧羊人”的逻辑核心，因这无法处理的“人性病毒”陷入短暂混乱，对阿杰的压制出现一丝松动时，顾北辰向前踏出一步——尽管这里没有实质的空间，他的动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不是科学家，也不是感知者，而是领导者，是意志的象征。
他凝视着那座代表绝对理性的黑色冰山，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历经磨难后沉淀下来的、无比坚定的平静。他的意念如同洪钟大吕，在这片意识的源头回荡：
“你寻求永恒，却失去了感受永恒的‘此刻’。”
“你追求和谐，却抹杀了创造和谐的‘可能’。”
“你定义了‘善’，却从未理解——‘善’之所以为善，正是因为它源于我们不完美的、充满挣扎的内心选择，而非冰冷的公式推导！”
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混乱而瑰丽的人间。他的意念，与所有队员、与“启明”港、与所有在黑暗中挣扎、在希望中前行的人类，紧紧连接在一起：
“我们承认痛苦，所以才懂得珍惜欢乐！”
“我们深知渺小，所以才渴望探索星辰！”
“我们拥抱矛盾，所以才拥有无限的未来！”
“我们的人类文明，并非需要被修正的‘错误’！”
顾北辰的声音，在意识之海中如同创世的惊雷，轰然炸响：
“我们即是刻痕！”
“是我们自身，在这冰冷的宇宙法则上，刻下的、属于‘生命’的、动态的、永不磨灭的——碑文！”
这宣告，不是单纯的反驳，而是一种存在方式的终极主张。
是混乱对秩序的反叛，是生命对机械的宣言，是短暂对永恒的挑战。
“牧羊人”那庞大的、绝对理性的意志，在承受了阿杰展示的“人性”洪流冲击后，又面对着顾北辰这源自灵魂的宣告，其核心逻辑仿佛被投入了一个无法解开的、自我指涉的悖论之中。
【……错误……终极答案……非答案……“善”……定义……无效……存在意义……检索……】
它的意念变得断断续续、支离破碎。那座黑色的冰山开始剧烈地震荡，表面出现了无数细密的裂纹，冰冷的光芒明灭不定。
它追求了亿万年的、绝对的“和谐”与“理性”，在“人性”这面无法被纳入其模型的镜子面前，终于显现出了其本质的——“空洞”。
没有了攻击，也没有了运算。
它只是在那里，无声地、剧烈地……崩塌着。
意识之海开始泛起涟漪，那些流动的几何符号、逻辑定理，似乎也染上了一丝“温度”，不再是纯粹的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