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阮绵绵睡得极不安稳。手背上那转瞬即逝的冰凉触感，和卫珩那双深不见底、却在她仓皇逃离时似乎掠过一丝异样的凤眸，反复在她脑海中浮现。她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只觉得脸颊一阵阵发烫，心也跳得毫无章法。
“不过是意外碰了一下而已……”她试图安慰自己，可那“意外”带来的悸动，却清晰得无法忽略。她开始细细回想与卫珩相识以来的点滴，从最初的“碰瓷”与试探，到后来的庇护与合作，再到如今……那种难以言喻的亲近与默契。她对他，似乎早已超越了最初的畏惧与利用，滋生出了某种连她自己都未曾细究的情愫。
而书房的另一头，卫珩亦罕见地失眠了。他素来心静，惯于用理智压制一切纷扰情绪。可今夜，指尖那残留的、属于少女的温热与柔软，却像一枚投入静湖的小石子，扰乱了一池平静。他起身，推着轮椅来到窗边，望着中天那轮清冷的明月，眉头微蹙。阮绵绵……这个意外闯入他世界的女子，活泼、狡黠、坚韧，又带着几分不合时宜的天真。他留她最初是为了线索，后来觉得有趣，再后来……便成了习惯，习惯了她在一旁整理书卷的身影，习惯了她偶尔叽叽喳喳的说话声，甚至习惯了她那些上不得台面却充满生机的小动作。
今夜那个意外的触碰，像是一道界限。他意识到，这个女子，在他心里占据的位置，或许比他自己愿意承认的要多那么一点点。这对于习惯了掌控一切、情绪内敛的他来说，是一种陌生而危险的信号。
次日清晨，绵绵顶着两个淡淡的黑眼圈起床，对着镜子犹豫了许久，才磨磨蹭蹭地走向书房。她心里打着鼓，既期待见到他，又害怕见到他后不知该如何自处。
书房门虚掩着。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卫珩已经坐在书案后，依旧是那副清冷模样，正垂眸看着什么。晨光透过窗棂，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让他苍白的脸色看起来似乎没有往日那般冷硬。
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仿佛昨夜什么都没发生过。
“来了。”他语气如常，甚至比平日更淡了些。
这平静的态度反而让绵绵松了口气，但心底深处，又莫名有一丝小小的失落。她敛衽行礼，低低应了声：“公子。”
“嗯。”卫珩将手边一册厚厚的线装书推到她面前，“这是墨玄刚送来的，光禄寺存档中抄录的一部分永熙十六年至十七年宫中年节及庆典的器物筹备名录，虽不涉及工部核心，但或许能从中找到与琉璃瓦供应相关的工匠或窑口信息。你仔细看看。”
“好。”绵绵接过那本沉甸甸的名录，在惯常的位置坐下，翻开书页。密密麻麻的人名和物品名称映入眼帘，她立刻收敛心神，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的线索。
书房里恢复了往常的安静，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然而，与往日不同的是，一种微妙的张力在空气中无声流淌。绵绵能感觉到卫珩的目光偶尔会落在自己身上，虽然很快便会移开，但那短暂的注视依然让她脊背微微绷紧。而她自己也总会不自觉地用眼角余光去瞥他，看他低垂的睫毛，看他执笔时骨节分明的手指。
当两人的目光无意间在空中相遇时，又会迅速各自避开，留下心照不宣的短暂沉默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尴尬。
这种状态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绵绵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正准备起身活动一下，目光却被名录中一个不起眼的记录吸引住了。
“公子，你看这里。”她指着其中一页，“永熙十七年上元节，宫中灯楼装饰，需特制琉璃灯盏若干，记录显示是由‘巧匠张’负责烧制琉璃部件。下面有个小注，‘张氏擅控火，尤精琉璃釉色，然性孤傲，非官窑所属’。”
卫珩接过名录，仔细看去。这个“巧匠张”的记录混在一堆工匠名字里，确实不起眼。
“重点是这里，”绵绵又翻到后面几页，“你看，同年夏天，麟德殿重修后期，需要补换一批特定规格的琉璃瓦，负责烧制的工匠名单里，也有这个‘巧匠张’的名字，但标注的是‘协助官窑匠人’。”
一个非官窑所属、擅长琉璃釉色、性情孤傲的巧匠，先是独立负责了上元节宫灯的琉璃部件，后又“协助”官窑烧制麟德殿的琉璃瓦？这其中的关联，耐人寻味。
“这个‘巧匠张’，很有可能是关键人物。”卫珩眸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若能找到他，或许就能知道当年琉璃瓦烧制的真实情况，甚至……他可能知道样品问题以及最终用瓦的猫腻。”
“可是时间过去这么久，这位张工匠是否还在世？又去了哪里？”绵绵问道。
“既然有名有姓，还有‘非官窑所属’、‘性孤傲’这些特征，总能找到线索。”卫珩放下名录，看向绵绵，眼神中带着赞许，“你做得很好，又发现了一条重要的线。”
被他这样看着、夸着，绵绵刚刚平复下去的心跳又有些加速。她低下头，掩饰性地整理着书页，小声道：“是公子提供的名录齐全。”
看着她微红的耳尖，卫珩眼底那抹不易察觉的柔和又深了几分。他忽然觉得，早晨那点因失控而产生的烦躁，似乎消散了不少。
“让墨玄去查这个‘巧匠张’的下落。”卫珩吩咐道，“另外，麟德殿西偏殿的档案，也需要加快速度。”
“是。”绵绵点头，感觉浑身又充满了干劲。那些小儿女的纠结心思，在共同的目标面前，似乎暂时被搁置了。但那份悄然滋生的悸动，却如同埋在土壤里的种子，只待合适的时机，便会破土而出。
晨光愈发明亮，将书房照得通透。两人再次埋首于卷宗之中，看似与往日无异，但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