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心茶的袅袅白汽,并未能驱散沈青崖眉宇间那抹淡淡的无奈。茶香虽能宁神,却阻隔不了篱笆外那数百道灼热目光,以及那如同蚊蚋般持续不断的、低沉的议论声。
他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慢条斯理地品着茶,试图将心神沉浸在茶汤的温润与灵植园熟悉的静谧里——如果忽略掉外面背景音的话。
然而,这份强装的平静,很快就被打破了。
石台上,那尊被外界赋予了无数传奇色彩的“玄奥景观石”,终于有了动静。
先是龟壳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仿佛内部有什么东西在伸懒腰。然后,一只覆盖着细密鳞片的、黑黢黢的前爪,慢悠悠地从壳里探了出来,五指(如果那能算手指的话)张开,在空中慵懒地伸展了一下。紧接着,是另一只前爪。
最后,那颗总是带着几分茫然和困意的龟脑袋,缓缓地伸了出来。阿墨睁开了它那双绿豆大小的眼睛,眼神迷蒙,显然还没完全从睡梦中清醒。
它先是习惯性地左右转了转脖子,发出几声细微的、骨骼活动的“咔哒”声。然后,它看到了坐在不远处的沈青崖,以及他面前那壶冒着热气的茶。
“咕噜……”
一声清晰的、代表食欲的腹鸣,从龟壳里传了出来。
沈青崖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瞥了它一眼。得,这位“大道化身”醒了,第一件事不是感悟天地,而是惦记着五脏庙。
阿墨显然不满足于只是看着。它开始行动了。只见它四肢用力,试图推动它那沉重而庞大的身躯,从光滑的墨玉石台上爬下来。
这个过程,向来是慢条斯理,甚至有些笨拙可爱的。
它先是调整了一下重心,前爪扒住石台边缘,后腿使劲蹬。龟壳与石台摩擦,发出“咕噜咕噜”的闷响。第一次发力,没能成功,反而因为用力过猛,脑袋往回缩了缩。它也不气馁,停顿片刻,积蓄力量,再次尝试。这一次,后腿蹬得更卖力,整个龟身以一种近乎滑稽的、前倾的姿势,一点一点地往外挪动。
终于,“噗通”一声轻响,它成功地……前半个身子挂在了石台边,后腿和尾巴还翘在台上,形成了一个标准的“龟式下坡”预备动作。
它停顿在那里,似乎在评估高度,又似乎在积蓄下一次冲锋的勇气。
这原本是灵植园里每个清晨都会上演的、再寻常不过的一幕。沈青崖早已见怪不怪,甚至能根据阿墨下石台的顺利程度,判断出它昨晚睡得是否踏实。
然而,在篱笆外那群“资深解读家”眼中,这一幕却蕴含着无上玄机!
“动了!阿墨前辈动了!”
“看!那起身的前奏,看似笨拙,实则暗合周天运转之妙!一伸一缩,一呼一吸,尽显大道至简!”
“道友所言极是!你看那龟爪伸展的角度,分明是在牵引晨曦紫气!”
“还有那下台的动作!何等沉稳!何等坚韧!每一次尝试都在调整体内灵力的分布,这是在演练某种绝世身法吗?”
“快!快用留影玉简记录下来!每一个细节都不能错过!这可能是阿墨前辈在传授无上炼体术!”
一时间,篱笆外灵光微闪,几乎所有持有留影法器的修士,都如同打了鸡血般,将镜头死死对准了正在与石台“搏斗”的阿墨。有人甚至掏出了玉简,飞快地记录着“观测心得”,口中喃喃自语:
“辰时三刻,神龟初醒,先展四肢,纳东方甲乙木之气……下高台之举,疑为‘玄武负天图’之基础演练,重意不重力,重势不重速……妙啊!太妙了!”
沈青崖听着外面传来的、越来越离谱的“实况解说”,端着茶杯的手,指节微微有些发白。
他看着阿墨终于一鼓作气,从石台上“出溜”下来,四平八稳地落在了柔软的灵草地上,还因为惯性往前踉跄了一小步,龟壳晃了晃。
外面立刻传来一阵压抑的惊呼:“落地无声!举重若轻!对力量的控制已入化境!”
“那一步踉跄!定是蕴含了某种卸力秘法!看似不稳,实则将下坠之力完美导入大地!高明!”
阿墨显然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了“全网直播”的主角。它落地后,习惯性地甩了甩脑袋,又伸了个长长的、四肢和尾巴都尽力伸展开的懒腰,甚至还张开大嘴,打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带着点隔夜气息的哈欠。
“哈——欠——”
一股微弱的、带着水汽的龟息喷出,吹动了面前几株狗尾巴草的草穗。
篱笆外瞬间沸腾了!
“龟息!是那口吹飞凌云宗长老发髻的无上龟息!”
“虽然微弱,但道韵内敛!你们看那草穗摆动的韵律,暗合九宫八卦!”
“我……我好像感觉到周围的灵气变得活跃了!前辈是在为我们洗练灵气吗?”
“感恩阿墨前辈!”
不知是谁带头,一群人竟然朝着阿墨的方向,郑重其事地作揖行礼,面露感激。
阿墨被这突如其来的集体动作弄得愣了一下,它歪着脑袋,绿豆眼里满是困惑,看了看外面那群行为古怪的两脚兽,又扭头看向沈青崖,喉咙里发出“咕?”的一声,似乎在问:“他们干嘛呢?”
沈青崖默默地放下了茶杯。
他觉得,这壶清心茶,可能煮得还不够浓。
他看着阿墨迈着它那标志性的、慢吞吞的步伐,朝着厨房的方向——准确地说,是朝着厨房里那罐它心心念念的桂花糕——坚定地前进。每一步都踏实稳重,龟爪落在草地上,留下一个个浅浅的印痕。
而在篱笆外,关于“阿墨前辈步法”的学术研讨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
“看这步伐!稳如磐石,动如玄武巡疆!每一步都踏在灵脉节点之上!”
“莫非是在布置某种聚灵大阵?”
“快记下步法轨迹!回去好好参详!”
沈青崖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他起身,走到一株正在抽穗的灵稻旁,指尖泛起微不可见的翠绿光芒,轻轻拂过稻叶,帮助其疏导灵气。这是他每日的功课,也是他平复心情的方式。
然而,今天这份宁静的劳作,在外界看来,似乎又成了另一种信号。
“沈前辈出手了!”
“他在培育灵植!看那手法!看似随意,实则蕴含无上生命造化之理!”
“那灵光!是传说中的乙木青华吗?”
“能在沈前辈座下聆听大道,观摩劳作,实乃三生有幸!”
沈青崖:“……”
他忽然觉得,或许在自己家的园子里,戴个斗笠,会是个不错的选择。
至少,可以挡住一些过于炽热的目光。
而此刻,事件的中心,阿墨同学,已经成功用脑袋顶开了厨房虚掩的木门,目标明确地朝着放糕点的橱柜发起了“冲锋”。
它的晨练,才刚刚开始——以它自己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