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碑?
那一锄头下去,震断的不是石头,是全村几百口人的心脉。
不懂?
那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这玩意儿把村子变成一个巨型蛊盅,把活人养废,把死人养凶。
“绑匪绑票还得留个活口,这老畜生是把整村人当成了人肉盾牌。”顾一白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收回枣木,眼神阴郁得吓人。
另一头的誓墙高台下,阿朵已经护着小满退到了安全位置。
秦九娘脸色惨白,但还是哆嗦着把一群吓傻了的孩子聚拢在一块。
那是阿朵的意思,既然硬砸不行,那就用“软刀子”。
“唱。”秦九娘起了个头。
那是还名词的最新一段,词里没那些之乎者也,全是村里老人嘴边的土话,喊的是那些被改了命、忘了本的名字。
稚嫩的童声在雨夜里飘荡起来。
起初,那块黑色石碑没什么动静。
可随着声音越来越齐,碑面上那颗巨大的鲜红符文突然像抽筋一样剧烈扭曲起来,原本鲜红的色泽竟黯淡了几分。
但也仅仅是几分。
七息之后,符文猛地一涨,一股无形的波纹横扫而出。
“哇——!”
村东头李瘸子家,一声凄厉的婴儿啼哭骤然炸响。
蓝阿公一直盯着那边,眼皮狠狠跳了一下。
他看得清楚,就在音波扫过的瞬间,李瘸子家那本就破败的屋顶,“咔嚓”裂开一道手掌宽的口子,屋里的孩子紧接着就开始高烧抽搐,哭声都变了调。
不仅仅是李家,紧挨着的三户人家,墙皮像脱水一样大块剥落。
歌声戛然而止。秦九娘慌忙捂住孩子们的嘴,惊恐地看向阿朵。
蓝阿公手里那根老烟杆都在抖,他死死盯着那块石碑,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停下!都停下!这名字能唤魂,可压不住这地底下的老根。这碑吃的不是香火,是‘认命’的念头!咱们越是硬碰硬地反抗,它反噬得越凶,这村里的地基就越晃!”
顾一白从房顶跃下,落在阿朵身边,没说话,只是朝着半空吹了声口哨。
一道红影从雨幕中冲出,那是怒哥。
这只平日里只知道偷吃的小鸡精,此刻嘴里却费力地衔着一串铁疙瘩。
那是九枚已经被刚才的炸炉大火熔断的铁脚镣,还是滚烫的。
“去湖心。”顾一白指了指村口那尊陈哑婆石像前的净水池。
怒哥没含糊,脖子一甩,那串通红的铁镣“滋啦”一声坠进了冰冷的池水里。
并没有蒸汽腾起。
相反,那原本清澈见底的水池,像是被滴入墨汁的宣纸,瞬间晕染开层层叠叠的黑影。
所有人都围了过来。
水面上浮现出的画面断断续续,却足够让人胆寒:那不是鬼片,是纪录片。
三十年来,那些被偷偷换走的孩子,是如何在阴暗潮湿的地窖里像蘑菇一样长大,又是如何一点点衰弱、溃烂,直至死亡。
最要命的是画面最后那一幕:尸体被焚化后,那些灰白色的骨灰没有随风散去,而是像是有意识的虫群,顺着地砖缝隙钻进土里,一层裹着一层,把那个深埋地下的“核心”裹成了一个巨大的灰茧。
“那是……招娣?”
小满突然指着水影里的一角喊出了声。
画面角落里,一个穿着碎花小袄的女孩正缩在墙角,那衣服样式,和小满身上穿的几乎一模一样。
随着这一声喊,整池水突然沸腾起来。
水影里的那个女孩像是听到了召唤,在涟漪中猛地转过头,那双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水面外的人,苍白的嘴唇一张一合,分明是在喊救命。
阿朵眼神一凝,手中的苗刀猛地插在地上。
她没用刀砍,而是直接咬破指尖,蹲下身,在那块湿漉漉的青石板上飞快地画了起来。
鲜血混着雨水,勾勒出一个繁复诡异的图案。
那是“归名契”的反向纹路,也是解蛊的偏方。
但这符只画了一半。
阿朵的手指在最后一笔前停住了,留下了一个刺眼的缺口。
“这笔我不能画。”阿朵站起身,声音沙哑,却透着一股不可置疑的冷硬,“路铺好了,最后一步得他们自己走。这缺口,得他们自己填。”
夜色渐深,雨势稍歇,但空气中的压抑感反而更重了。
还名亭边,葛兰举着一盏风灯巡夜。灯光摇曳,照亮了亭柱的一角。
她脚步突然一顿。
那根原本光秃秃的木柱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用炭条补写了一个名字——“王招娣”。
字写得歪歪扭扭,笔锋稚嫩,一看就是个没怎么上过学的孩子偷偷写的。
葛兰还没来及细看,脚下的地面微微震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回头,只见那块巨大的黑色石碑底部,竟渗出了一丝粘稠的黑液。
那液体不往低处流,反倒像是闻到了腥味的鼻涕虫,蜿蜒着爬过满是泥泞的地面,径直钻向了离石碑最近的一户农家。
那户人家的木门紧闭着,门缝底下,静静地躺着一双沾满黄泥的小布鞋。
鞋面上绣着两朵歪歪扭扭的梅花,不大,正好是五岁女童的尺码。
葛兰记得很清楚,这双鞋,属于今天白天刚报失踪的那个女娃。
那黑液像是有灵性,绕开门槛上的陈年积灰,一溜烟钻进了院墙根下的柴垛缝隙里。
葛兰没敢直接推门,提着风灯的手心里全是汗。
她把灯笼杆子压低,光圈照进柴垛深处。
一双亮得吓人的眼睛正缩在两捆受潮的玉米杆中间。
那是刚才那只绣花鞋的主人。
小丫头浑身滚烫,脸烧得通红,两只手死死扒着地上的烂泥,指甲缝里全是血。
见光照过来,她没有求救,反而拼命往里缩,嘴唇哆嗦着,只有气音:“不出……不能出……踩了门槛要还……”
“谁让你还?”葛兰把灯笼往旁边一挂,顾不上柴垛里的倒刺,伸手就把孩子往外拖。
孩子轻得像把干柴,只剩下骨头架子。
蓝阿公披着蓑衣赶过来时,葛兰正用袖子给孩子擦脸。
老人没说话,直接抓起孩子那只光着的脚,用粗糙的大拇指狠狠搓过脚心。
一层泥皮搓掉。
脚心赫然印着两个淡青色的字:丙申。
蓝阿公的手猛地一抖,像是被烫了。
“丙申年……那是七年前。”老人的声音像是破风箱,“这孩子七年前就被‘换’走了。那时候大蛊师说这批孩子福薄,送去后山‘享福’了。”
他抬起头,那双总是浑浊的老眼里此刻全是红血丝,盯着顾一白和阿朵:“他们没全死。这老畜生把一部分半死不活的偷偷放回来了,就养在咱们眼皮子底下,不让见光,不让出门。”
顾一白站在雨里,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接上了话头:“活人当死人养。只要村里人还觉得他们‘死了’,这一口气就接不上。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那块碑的养分。”
这就是个死循环。
越怕,越不敢认;越不认,碑吃得越饱。
“破局。”阿朵只有两个字。
她转身走到那口贴满符纸的老井边,手里的苗刀刀柄重重磕在井沿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这声音穿透雨幕,把周围几户人家探头探脑的视线都震住了。
“传下去。”阿朵的声音不大,但透着股狠劲,“今晚子时,所有丢过娃的人家,不管娃还在不在,必须亲手抱过门槛。没有娃的,抱个枕头、抱件衣裳也得过。”
有人在黑暗里小声嘀咕:“圣女,这门槛是挡煞的,抱进来不就……”
“煞?”阿朵冷笑一声,指着那个缩在葛兰怀里发抖的孩子,“自家的骨肉是煞,那地底下吃人的石头是什么?菩萨?”
她环视一周,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每个人的脸:“不是他们在找我们,是我们得先敢认。”
没人动。
大家都被那块流黑水的碑吓破了胆。
“笃——”
一声沉闷的竹梆声打破了死寂。
李老栓从人堆里走了出来。
这个当了一辈子更夫的老头,背有些佝偻,但他背上此刻正背着那个刚从柴垛里刨出来的男娃——那是他失散五年的孙子,刚才还在发高烧昏迷,这会儿似乎是被爷爷背上的体温烫醒了,哼唧了一声。
李老栓没打伞。
他一手托着孙子的屁股,一手拿着那根盘得油光发亮的竹梆。
一步,敲一下。
他走到自家那个贴着褪色门身的院门前,抬起那条老寒腿,稳稳当当地跨过了那道高高的木门槛。
“李家的大孙子,回家睡觉咯!”
这一嗓子喊得带着哭腔,破了音,却像是一把锤子,狠狠砸在了这雨夜的玻璃罩子上。
紧接着,是第二家。
葛兰扶着秦九娘站在还名亭外。
秦九娘看不见,但她耳朵动了动,指着西边:“那边动了。”
那是那个丢了女儿的寡妇家。
女人抱着个枕头,一边哭一边跨过门槛,嘴里喊着那个根本没来得及起大名的乳名。
秦九娘立刻让葛兰在亭子外面铺开九块青石板。
“别光喊。”秦九娘语速极快,“让孩子们踩这石头。每踩一块,大人喊一声名。这石头连着地气,能把这口气给‘钉’进去。”
雨越下越大。
越来越多的脚步声汇聚到亭子周围。有抱着真娃的,有抱着衣冠的。
一个个名字在雨夜里炸开。
当第七个孩子——就是那个脚心印着“丙申”的小丫头,被葛兰扶着哆哆嗦嗦踩上最后一块石板时,半空中突然传来“咔嚓”一声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