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之上,死寂无声。
一道佝偻的身影自崩塌的石台阴影中缓步走出,她满是沟壑的脸上看不出悲喜,唯有一双浑浊的眼眸,倒映着这片断壁残垣。
正是断义妪。
她枯槁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卷边缘焦黑的兽皮书。
那焦卷甫一出现,空气中残存的雷光都仿佛被其上沉淀的岁月气息压制,微微黯淡。
秦尘的目光瞬间被吸引,瞳孔骤然收缩。
他认得,那是……“结义书”!
是当年他们八人,以心头血立誓,誓要同生共死,共闯神道的凭证!
“你说兄弟?”断义妪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朽木在摩擦,她没有看秦尘,只是痴痴地凝视着手中的焦卷,眼中是化不开的死寂,“兄弟,是不会成为飞升路上的心魔的。所以,我们烧了它,只为让你……安心飞升。”
话音未落,一簇惨白色的火焰自她掌心凭空燃起,瞬间吞噬了那本“结义书”!
“不!”秦尘目眦欲裂,嘶吼出声。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
火焰并非焚向秦尘,而是沿着断义妪的手臂,蛇一般窜上她的全身。
她竟在引火自焚!
那本象征着八人情义的誓书,在火焰中化作漫天灰烬,洋洋洒洒,遮蔽了这片废墟的天空。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每一片细小的灰烬,都在空中飞速凝聚、拉长,转瞬间化作一柄柄薄如蝉翼、锋锐无匹的黑色刀刃!
成千上万的刀刃组成一道密不透风的龙卷风暴,将整片区域彻底封锁,断绝了所有退路。
断义千刃阵!以身殉道,以义为刃!
“噗!”
阵法成型的瞬间,秦尘识海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断裂,一口逆血喷出。
前世他高坐于雷帝神座,冰冷下令“叛逆者,尽诛之”的声音,与眼前断义妪自焚的决绝身影重叠,化作最恶毒的梦魇,反复撕扯着他的神魂。
剧痛如潮,他双目赤红,下意识便要再度催动心狱回音,强行窥探那被尘封的真相。
“别动!”凰九幽厉喝一声,瞬间闪至他身侧,一只手死死按住他的肩膀,“你的神魂已经濒临崩溃,再用下去,你会彻底变成只知杀戮的疯子!”
苏清漪的指尖已搭上秦尘的脉门,面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
她清晰地感知到,那霸道绝伦的九幽冥雷,正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将一股股阴冷的执念之力,刻印在他经脉深处。
每一次动用这份力量,都会唤醒并加深一段被他强行压抑的、关于前世杀戮兄弟的记忆。
“这不是力量,是诅咒!”苏清漪沉声道,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秦尘,你杀戮兄弟时的悔恨与不信,已经和这份力量融为一体,形成了‘执念烙印’。不切断源头,你迟早会被自己的执念吞噬!”
“咔、嗒……”
就在此时,一阵沉重而规律的铁链拖地声,自灰烬风暴外传来。
一个身披破烂僧袍、脖颈上缠绕着粗大铁枷的枯瘦僧人,竟无视那锋利的灰烬之刃,一步步走了进来。
刀刃触及他魂体的瞬间,便如幻影般穿过,未能伤其分毫。
心枷僧。
他每踏出一步,颈上的铁链便发出一声闷响,同时,一句低沉的忏悔便随之响起。
“我悔不该……在你盛怒之下,默认罪名,替你承担了那份弑友的罪孽。”
“我悔……没能活着告诉你全部……”
他并非进攻,也不是威慑。
随着他一句句的忏悔,一团柔和的光晕自他眉心浮现,并在空中缓缓铺开,形成一幅流光溢彩的记忆画卷。
画面中,是飞升大典的前夜。
初代雷帝的虚影降临,神情凝重地吐出一则惊天预言:“此番飞升,天道不容,九死一生。除非……有人愿承载滔天罪业,化身叛徒,引神劫偏移,方有一线生机。”
画面流转,是七个身影。
他们围坐一堂,没有丝毫犹豫。
一张张年轻而坚毅的脸上,带着赴死般的决然。
他们以抽签的方式,决定了谁来扮演这个“叛徒”的角色,谁来承受挚友的怒火,谁来背负万古的骂名。
原来,所谓的背叛,从头到尾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一场……用七条性命和万世声名作为赌注,只为换他秦九霄一人成功渡劫的……盛大赴死!
秦尘的脑海彻底炸开,浑身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
他终于明白了,所有的一切都明白了!
为什么他们的“背叛”如此拙劣,为什么他们临死前的眼神那般复杂……那不是恨,不是怨,是解脱,是欣慰,是无声的诀别!
他们不是背叛,他们是在用自己的命,为他铺就飞升之路!
而他,因为那可笑的骄傲,因为不愿相信自己的兄弟会为他牺牲到如此地步,亲手……将他们一个个,尽数诛杀!
这个认知,比世间任何酷刑都要残忍,将他的道心瞬间碾得粉碎。
永世难赎之错!
“啊——!”
秦尘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悲吼,双目之中,紫色的雷光疯狂暴涨。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那漫天盘旋的灰烬之刃,在断义妪最后一道意念的操控下,骤然调转方向,如一道灰色洪流,铺天盖地地射向一个谁也未曾想到的目标——小雅!
“她的‘怯之情狱印’能吸收世间一切怨念!让她吞噬了我们的残魂,便可重启雷狱封印!”断义妪最后的意念在空中回响,充满了决绝。
秦尘猛然抬头,那双泛着妖异紫光的眼眸瞬间锁定小雅。
保护她!
这是此刻他脑中唯一的念头!
“滚开!”
一声暴喝,秦尘的身影原地消失。
风行天罡雷催动至前所未有的极限,空气中拉出一道道肉眼可见的青色电痕。
他的右拳之上,庚金白虎雷悍然凝聚,一头栩栩如生的白虎虚影仰天咆哮,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冲天而起!
他如一颗逆势而上的流星,一拳轰入那灰色的千刃风暴之中!
“轰隆!”
震耳欲聋的爆鸣声中,庚金之锐与风雷之速完美结合,硬生生在那密不透风的刀刃洪流中,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豁口!
秦尘的身影穿过豁口,稳稳地落在小雅身前,将她护在身后。
他立于漫天灰烬之中,衣袂翻飞,双目中的紫色雷光渐渐收敛,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心狱回音的力量,在他识海中悄然成型,却不再是用于攻击或窥探,而是化作一种纯粹的感知。
他的目光,落在了最后那个残存的魂体,心枷僧身上。
他没有出手,只是用一种无比沙哑、仿佛承载了万古悲凉的声音,低声问道:“你说完了悔……那……你想说什么?”
心枷僧的魂体猛地一颤,那双忏悔了万年的眼眸中,第一次露出了怔忪之色。
片刻之后,他仿佛放下了所有枷锁,喃喃道:“我想说……兄弟,你赢了。”
话音落,他的魂体如青烟般寸寸崩解,颈上的铁链“哐当”一声坠落在地,碎成一圈铁环。
秦尘缓缓走上前,弯腰拾起一枚未被彻底燃尽的誓书残片,上面依稀可见一个血写的“义”字。
他默然良久,将其放入了自己体内的蜕雷熔鼎之中。
鼎内,那一缕鸿蒙本源雷,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微微颤动了一下,释放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温润气息,似乎接纳了一丝名为“情义”的真正力量。
而在远方,被护在身后的少女小雅,正默默地抚摸着自己胸前的印记。
她的眼神复杂无比,轻声呢喃,声音小到只有她自己能听见:“原来……我也曾是计划的一部分。”
秦尘缓缓直起身,滔天的悲恸与悔恨被他强行压入心底最深处。
仇恨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沉重的责任。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了层层雷光与废墟,望向了雷狱的最深处,那片绝对的黑暗。
一股比背叛更古老、比死亡更沉寂的莫名气息,正从那里,若有若无地渗透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