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刀,席卷漠北的冰冷气息,仿佛顺着千里官道一路南下。
当那辆吱呀作响的骡车载着伊刀和垂死的楚青霭消失在风雪尽头,远在东京开封府的喧嚣才刚刚点燃万家灯火。
樊楼。
雕梁画栋,飞檐斗拱,无数精致的灯笼将这座繁华的销金窟映照得如同水晶宫殿。
丝竹管弦之声混着靡靡笑声与觥筹交错的喧哗,从雕花窗棂中流淌出来,汇入东京不夜的华彩。
王姝与这位昔日艳冠群芳又手段惊人的花魁离去后,曾被压制许久的莺莺燕燕们如同解开了枷锁,争奇斗艳,竟将这樊楼妆点得比往日更添几分张扬浓烈的风情。
惊轲一身玄色大氅,站在樊楼气派的大门外,帽兜并未拉起,露出了他那即使在璀璨灯火下也堪称夺目的俊朗面孔。
他眼神清冽如初冬的汴河之水,平静地扫过眼前的喧嚣,与周遭寻欢作乐的众生相格格不入。这份清冷疏离的独特气质,如同一块投入滚油中的寒冰,瞬间吸引了门口几个倚门卖笑的佳丽的目光。
“哎哟!好俊俏的小郎君!”“头一回来咱们樊楼吧?姐姐带你进去瞧瞧新鲜儿!”
脂粉的甜腻香气扑面而来,几只涂着蔻丹的纤纤玉手已攀上了他的衣袖。莺啼燕语带着热切和毫不掩饰的欲望,要将他拉入这光怪陆离的温柔乡。
惊轲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正欲不动声色地拂开。
“去去去!这位是贵客,休得无礼!”
一道带着几分英气又隐含无奈的清亮女声传来。一个身影利落地分开人群,正是祁乐云。上次在此地见过惊轲的醉花阴弟子。
她一边熟练地将几个纠缠的女子隔开,一边朝惊轲使了个眼色:“跟我来。”
那几个女子悻悻地缩回手,不满地撇了撇嘴,却也不敢再阻拦醉花阴的人,只得眼巴巴看着那披着玄色大氅的挺拔身影随祁乐云消失在雕梁画栋的门洞深处,留下一地旖旎遐思。
喧嚣声浪被厚重的锦缎门帘隔开了大半。
祁乐云引着惊轲走上二楼回廊,拐进一处僻静的角落。此处虽仍可隐约听到楼下的喧哗,但清雅的竹帘垂落,角落燃着的瑞炭小炉散发着松柏的清香。
几张铺着素色锦垫的胡床围绕着一张矮几,几上一壶清茶正散着袅袅白气,安静得如同樊楼这座喧嚣巨兽身体内一个独立的小世界。
“有人吩咐过,见灯便在此间等候。”祁乐云低声解释了一句,为他斟了一杯清澈温热的茶汤,便微微欠身退了出去,顺手合上了那雕着梅兰竹菊的精致檀木格栅门。
脚步声远去。惊轲并未落座,只端着那杯茶,背对着门口,目光投向镂空花窗外那片灯火闪烁、光晕朦胧的东京夜景。
玄色大氅的厚重与阴影,几乎让他融入了这片角落的幽暗之中,唯有指间捧着的青瓷茶杯透着一点温润的光。
盏中茶汤尚温热。
门外,响起极其细微,如同狸猫踩着柔软棉垫般的声响。不是轻盈的脚步,倒像是……某种更奇怪的摩擦声?
笃、笃、笃。
轻轻的敲门声,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惊轲转过身,并未开口。
门被推开一条缝。
没有预想中的人影闪现。
一个梳着两个歪歪扭扭羊角辫的脑袋,从门缝下方小心翼翼地探了进来。紧接着,又一个略高一点的脑袋从上一个脑袋顶上探入,然后是第三个……叠在一起。
三人叠罗汉似的,最下面的小福努力支撑着,中间的小禄垫着脚,最上面的小寿抱着小禄的脑袋保持平衡。
“大个子!”最底下的小福,透过门缝,看到了惊轲的身影,声音又脆又亮,带着不加掩饰的亲昵和喜悦。
中间的小禄,声音则细软些:“大哥哥!”最上面的小寿,声音里带着一股子竭力模仿江湖豪侠的劲儿:“大侠!”
惊轲冰冷得如同面具裂开了一条缝隙。一丝几乎难以觉察的笑意在他眼底深处掠过。他放下茶杯,伸手拉开了门。
“哎哟!”
“小心!”
“哎——!”
门一开失去支撑,叠罗汉的三人顿时歪歪扭扭地倒了下来。惊轲动作快如闪电,手臂一张,精准地捞住了小寿的腰带和小福的后衣领,将两个摇摇欲坠的小丫头稳住。
小禄在最中间倒是不担心,趁机灵活地一矮身,从缝隙中溜了下来,还不忘整理了一下脸上微斜的面具。
霎时间,三个身穿一模一样滚着兔毛边的茜红色袄裙、脸上扣着精巧红狐狸面具、身高相差仿佛约莫八岁左右的小女娃,如同三粒刚从豆荚里蹦出来的小红豆,活活泼泼地站在了雅间内。
面具遮掩了她们几乎一模一样的小脸蛋,但那灵动如小兽般的眼神却透过面具的眼洞骨碌碌地转动,瞬间驱散了这雅间内所有的沉稳幽静。
“吓死小福啦!”最矮的小福率先扯下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张圆乎乎、红扑扑的苹果脸,拍着小胸脯嚷嚷。
“大哥哥抱得真及时。”小禄也摘下面具,眉眼弯弯,笑得很甜。
小寿则板着小脸,有模有样地朝惊轲抱了抱拳:“小寿谢大侠援手!”只是那故作老成的样子配上圆嘟嘟的脸蛋,怎么瞧都透着股俏皮的可爱。
惊轲目光在三张相似又灵动的小脸上扫过,眼底深处的冰湖似乎又融化了几分,“新衣服不错,九流门弟子倒是还有几分眼光。”
他走到一边坐下,并未让三人落座那胡床,而是自己席地直接坐在了铺着厚厚苇席的地板上,背靠着矮几的木腿——这是她们感觉最自在的姿态。
果然,三个小人儿欢呼一声,立刻围了过来,也不嫌弃地面冰凉,小福挨着他左边盘腿坐下,小禄挤到右边,小寿则一屁股坐在他对面的苇席上,还顺手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哗啦”一声倒在惊轲脚边的矮几上一小堆炒得喷香的瓜子。
“快吃快吃,小寿刚在‘地耗子’那儿蹭来的,香得很!”小寿招呼着。
气氛瞬间变得随意而温馨。仿佛这纸醉金迷的樊楼深处,开辟出了一片属于野猫、街角和小豆蔻们的独立天地。
“说说北边。”惊轲捡起一粒瓜子,指关节轻轻一磕,瓜子仁儿便完整地蹦了出来,精准地抛入口中。
提到正事,三张小脸上的嬉闹神色立刻收敛了不少。
“大个子,”小福一边鼓着腮帮子嗑瓜子,一边说道,小眉头微微皱着:“咱们的人在北边不好过呢。‘鬼市’最近收到的消息,‘地耗子’们丢了好几窝了,损失了十几个老道的‘趟风客’,传回来的货都透着股血腥味儿。”
她的小肉手笨拙地比划着,带着愤懑:“那些契丹狼狗最近牙口更利了!听说新来了好几个官儿,叫什么……‘秃鹫’、‘苍狼’的,鼻子忒灵,眼睛也毒,专盯着咱们汉人地下的脚踪。”
“不过我们‘钻天鼠’也不是吃素的!”小禄立刻接上,小脸带着不服输的倔强,眼睛里却闪着光,“南边瓦桥关附近几条‘暗道’打通了!是几个老兵油子偷摸帮的忙…还有哦,云州城里,‘翻墙柳’昨儿个才把城防营换班的口令画鹞子送出来了!” 她压低声音,带着点小得意。
小寿最为沉稳,她捏着几枚瓜子却不吃,像个老谋深算的小军师:“关键是粮道和后勤补给线。少量急需的药品,是给‘水耗子’应急的。但杯水车薪。” 她看向惊轲,眼神沉凝:“北边的仓库快空了,柴火不足,处境艰难。”
她们用的是九流门独有的切口暗语,语速极快,信息跳跃性极大,如同街头巷尾孩子们在玩闹中交换着某个惊天动地的秘密。
惊轲安静地听着,修长的手指捻着一粒粒瓜子,磕出清脆的响声,眼神却锐利地捕捉着每一个切口暗语背后的真实含义。她们是在用孩子的口吻,传递着关乎千里之外无数性命、关乎战争进程的残酷情报。
“大哥哥,”小禄突然抬起头,大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惊轲,满是期待:“等开封府这边的事情处理妥当,咱们仨也跟着你北上打契丹狗,好不好?道主有‘三头六臂’,保证能帮上大忙!” 小福和小寿也立刻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三双大眼睛巴巴地望着他,脸上写满了“我们很厉害”和“我们要去”。
惊轲嗑瓜子的动作顿了一下,抬眼。那三双眼睛里闪烁的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孩童意气,是身负高明武艺带来的无畏,但也掩藏不住深处的清澈无辜。他伸手,挨个轻轻摸了摸她们头顶软软的细发。
“不好。”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三个小脑袋立刻耷拉下去,小嘴都撅了起来,无声地表达着失望和不满。
“你们有更重要的任务。”惊轲的目光扫过她们的脸,“守在这里。”
“守着龟奶奶,”他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守着开封府。”
“盯着天上落下的雨点,看好街坊邻居家的门闩,也要数清楚汴河闸口每天过的船。这些,”他看着三双重新抬起、带着困惑和一丝恍然大悟的眼睛,“都是你们‘道主’该做的事情。比跟着我去冲阵刀锋更重要。”
正说着,门外传来极有规律的脚步声——是祁乐云的。
她轻轻推开格栅门,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和异样,没有看向屋内的三个小女孩,只对着惊轲身后那个方向点头示意,然后低声道:“惊轲少侠,那位熟客……到了。在三号‘清茗轩’。”
惊轲眼神微凝。
“知道了。”他应了一声。
祁乐云立刻退了出去,重新合上门。
房内的空气似乎为之一静。
几乎在祁乐云关门声落下的同时,原本围坐在惊轲身边的三个小人儿,如同排练了千百遍般,身影闪电般弹起!
小禄和小寿一个旋身便隐入了角落里巨大的青瓷梅瓶与墙壁形成的暗影盲区,如同溶入空气。
小福则动作更快,她并非躲藏,而是如同轻烟般掠过窗边,小手在窗棱上极其细微地一按一推,厚实的雕花木窗无声无息地开了一道仅容一只鸽子飞过的缝隙,窗外夜色沁入一丝凉风。
做完这一切,她才如同受了惊的小兔子似的跳回惊轲面前,还顺手把矮几上那堆瓜子收走了大半。
下一瞬。
笃笃笃。
沉稳而平缓的敲门声响起。这次没有任何试探,只有一种熟悉的、带着淡淡市井烟火气的从容。
惊轲站起身:“请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