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11月27日,林间营地
天刚蒙蒙亮,彼得罗夫就带着经验最丰富的谢尔盖和观察力最敏锐的安德烈,冒着渐渐密集起来的雪花,像三只谨慎的雪狐,悄无声息地潜行到距离“狼脊”桥约一公里外的一处可以俯瞰桥梁的雪坡后面。
他们身上披着用破布条和枯树枝编成的简陋伪装,趴在冰冷的雪地里,没过多久,后背就被冻得失去了知觉。
彼得罗夫每隔一会儿就会用力掐一下自己的大腿,防止自己因为寒冷而昏沉过去,每当他快要昏睡过去时,他总会想起一周前牺牲的战友沃洛佳,就是因为在雪地里潜伏时睡着了,再也没有醒过来。
彼得罗夫举起那架仅存的、镜片也有划痕的望远镜,仔细地观察着,桥不算很长,横跨在一条已经结冰但依然湍急的河流上,但地理位置至关重要,是连接东西两岸公路的咽喉。
桥头赫然矗立着德军用沙袋和圆木垒砌的环形工事,一挺mG08重机枪那令人望而生畏的黑洞洞枪口,如同毒蛇的信子,指向唯一通行的路面。
两个裹着厚重灰色大衣的哨兵,戴着有护耳的军帽,在工事附近来回踱步,不时跺着脚,呵出大团大团的白气,其中一个哨兵还从口袋里掏出酒瓶。
抿了一口酒暖身,桥对岸,隐约可以看到几座临时搭建的木屋和帐篷,似乎是一个小型的兵站或检查点,烟囱里冒着微弱的炊烟。
“看,巡逻队,”谢尔盖压低声音,几乎是在用气说话,他指着桥面,“差不多半小时一趟,四个人,装备不错,都带着毛瑟枪,还有一个扛着mp18冲锋枪。看那边桥头,还停着一辆装甲车,妈的,有20毫米炮。”
谢尔盖的牙齿在打颤,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他的弟弟就是死在这种装甲车的炮火下。
“桥墩……确实是钢筋混凝土的,非常粗壮,结构也很完整……”安德烈透过破碎的镜片,忧心忡忡地低声说,牙齿因为寒冷和紧张而轻轻打颤。
“而且水流很急,就算炸,效果也……”他突然想起了妻子教他的御寒方法,悄悄用舌尖舔了舔冻得发僵的嘴唇,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我们不炸桥墩,”彼得罗夫放下望远镜,眼中却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反而豁出去的决绝。
“我们打伏击,就在桥上打!在他们认为最安全、最麻痹大意,车队以最快速度通过桥面的时候,给他们来一下最狠的!打他们的头车,打他们的油箱!就用我们那几杆枪,几颗手榴弹,还有……我们这条贱命!”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十字架,那是他母亲临终前给他的,他虽然不信教,却一直带在身上,似乎可以在这十字架上感受到母亲的最后一点余温和柔软。
一个大胆、冒险到极点的计划,开始在他那被冻得几乎麻木、却又异常清醒的脑海中,逐渐勾勒出模糊而危险的轮廓。
而在德军的集结地,后勤车队在迟到了整整一天后,终于拖着疲惫的身躯,歪歪扭扭地驶入了集结地。
它们带来了德军急需的弹药、棉衣、燃料以及冻得像石头的黄油、巧克力和蔬菜罐头、牛肉罐头以及压缩饼干,也带来了后方印刷的、散发着油墨味的报纸。
报纸的头版头条,依旧充斥着德军在东线取得“辉煌胜利”、将士们“士气高昂如虹”的报道,配着模糊不清但看起来斗志昂扬的照片。
士兵们麻木地传阅着,有人嗤之以鼻,低声咒骂着“该死的宣传部骗子”,有人则面无表情地将报纸塞进怀里或背包,准备在下一个寒冷的夜晚用来引火取暖。
汉斯拿着报纸,目光却停留在中缝的一则寻人启事上——那是一个家庭寻找在战争中失踪的儿子,照片上的年轻人和他年纪相仿,这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处境。
“看哪,我们在柏林的那些老爷眼里,可是战无不胜的英雄呢。”
弗兰茨用他那特有的、充满讽刺的语调说道,随手将报纸揉成一团,塞进了旁边为了取暖而点燃的、冒着黑烟的铁皮桶里。火焰舔舐着报纸,发出“噼啪”的声响,映照着弗兰茨布满皱纹的脸。
汉斯拿着另一份报纸,看着上面印刷的、整洁繁华的柏林、维也纳的街头和欢呼雀跃的人群图片,那光鲜亮丽的世界,与他此刻身处的这片被冰雪覆盖、充满死亡、泥泞和绝望的西伯利亚荒野,形成了如此尖锐而残酷的对比。
他年轻的心中,第一次对那遥远后方所宣扬的“胜利”和“荣耀”,产生了一丝真切而深刻的迷茫与疏离感。
他把报纸叠好,小心翼翼地放进背包,准备晚上给家里写信时,用报纸的空白处写,哦 ,他的信纸早就用完了。
11月28日,林间营地
围绕着彼得罗夫那个大胆的计划,幸存者们进行了激烈的、甚至带着火药味的争论。年轻的队员尼古拉红着脸喊道:
“队长,这太冒险了!我们还有机会撤退,去找大部队!”
尼古拉只有十八岁,是队伍里最年轻的,他参军是为了保护在村里被白军欺负的妹妹,彼得罗夫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说:
“孩子,我们撤退了,克拉斯诺亚尔斯克的乡亲们怎么办?我们是他们最后的希望,你记住孩子,我们是军人,我们要保卫好乡亲们。”
最终,在彼得罗夫的坚持和谢尔盖等老兵的附和下,一个极其冒险的行动方案被确定下来。
他们决定在五天后,也就是12月2日,利用黎明前最黑暗、人体最疲惫、警惕性也最容易松懈的时刻动手,具体分工是:
由最悍勇、最不怕死的谢尔盖,带领另外四名同样敢于搏命的队员,利用夜色掩护。
尽可能潜行到桥头工事附近,用手榴弹和那支仅有的、弹药寥寥无几的反坦克步枪,集中火力袭击第一批驶上桥面的德军车队头车,目标是制造最大程度的混乱,并尽可能地点燃车辆,利用燃烧的残骸堵塞狭窄的桥面。
而安德烈和其他剩下的人,则分散在侧翼的树林里,用他们那几杆老旧的步枪进行骚扰性射击,吸引白军火力,掩护谢尔盖小组撤退。
“都给我听清楚了!”彼得罗夫的声音因激动和寒冷而更加沙哑,他反复强调,像要把这句话刻进每个人的脑子里。
“打了就跑!像狼一样,咬一口就钻进林子!绝对不要恋战!我们的目标是让他们疼,让他们记住这次教训,不是和他们拼光我们最后这点本钱!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他看着尼古拉,补充道:“尤其是你,尼古拉,你得活着回去见你妹妹。”
他们开始默默地检查手中那几件可怜的武器,用冻僵的手指,一颗一颗地数着那金贵的子弹,小心翼翼地擦拭,尽管效果微乎其微。
有人用破布条和收集来的枯树枝,笨拙地为自己制作简陋的伪装,安德烈把妻子的钢笔拿出来,在一块木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和家乡地址,塞进贴身的口袋里,他怕自己牺牲后,连个认尸的人都没有。
整个营地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和悲壮气氛,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五天后的行动,对于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甚至可能是所有人,都将是一次有去无回的单程旅程。
....
进攻的最终命令,还是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般,如期落下,部队将在五天后,也就是12月2日清晨,天色微亮之时,向克拉斯诺亚尔斯克外围的最后一道红军防线,发起新一轮的、旨在“决定战局”的猛烈攻势。
命令传达下来时,没有预想中的欢呼和激昂,只有一片死寂般的、被纪律和惯性驱使的忙碌。
士兵们默默地最后一次检查自己的步枪、机枪,给那些娇贵的坦克和车辆加注价格昂贵的防冻液,将所剩无几的、带有个人印记的物品:
一张家人的照片,一封未寄出的信,一个情人送的护身符,仔细地打包,塞进背包最深处。
汉斯蹲在散兵坑的角落里,借着摇曳的防风烛光,在膝盖上艰难地给家人写着一封可能永远也无法寄出的信:
“……亲爱的爸爸妈妈,还有汉娜……我们又要前进了,这次的目标是克拉斯诺亚尔斯克,我不知道前面等待着我们的是什么,这里非常非常冷,比巴伐利亚最冷的冬天还要冷上十倍……”
“昨天我梦见家里的奶牛了,它们在棚子里吃着干草,你和爸爸在旁边笑着说话……我每天都在祈祷,希望这场可怕的战争能早点结束,我想回去,我想回去抱抱妹妹,想回去挤牛奶,想闻闻干草堆的味道,想尝尝妈妈烤的黑麦面包了……”
他没能写完,因为尖锐刺耳的集合哨声,划破了寒冷寂静的夜空。他匆忙把信折好,塞进照片后面,然后抓起步枪,踉跄着跑出散兵坑。
11月29日,
林间营地
这是行动前的最后准备日,彼得罗夫亲自带着谢尔盖和另外两个人,趁着天色昏暗,像鬼魅一样偷偷摸到他们选定的、距离桥头约两百米的最佳伏击点。
在冻得坚硬如铁的土地上,用刺刀和工兵铲艰难地刨开浅坑,埋设了他们仅有的、用收集来的炮弹破片、铁钉和粗糙黑火药自制的几枚“土地雷”。
这些武器的可靠性极低,威力也有限,更多是起到惊吓和制造混乱的作用,彼得罗夫在每个地雷旁边都做了标记,用小石子摆成只有他们能看懂的符号。
安德烈则在一旁的树林里,反复练习着如何更快地推弹上膛、瞄准和击发,尽管他那双因为寒冷和长期营养不良而不断颤抖的手,让这一切努力显得如此徒劳。
他想起了自己在大学实验室里的日子,那时他穿着干净的白大褂,用精密的仪器做着实验,而现在,他却要拿着粗糙的步枪去杀人。
夜晚降临,营地里没有人能够安然入睡,围绕着那堆似乎随时会熄灭的篝火,有人压低声音,断断续续地哼唱起一首旋律苍凉而悲伤的俄罗斯民歌《三套车》,歌声在寂静的森林和呼啸的风声中飘荡,如同为即将到来的命运吟唱的安魂曲。
彼得罗夫也跟着哼唱起来,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冻在脸颊上,像两颗晶莹的冰珠。
另一边的德军营地,战前的最后一次补给分发下来了,士兵们领到了额外的烈酒、香烟、巧克力。
这是进攻前的惯例,用以提振那早已跌入谷底的士气,同时也像是一种无声的、带有预兆性质的告别,连排级别的军官们,在掩体里或坦克旁边,借助着地图和微弱的灯光,进行着最后的、细节繁琐的战术简报。
地图上那些冰冷的箭头和符号,指向一个个需要付出鲜血和生命去攻克的无名高地或废墟城镇。
汉斯和弗兰茨背靠着冰冷的坦克履带,分享了同一根皱巴巴的香烟,辛辣的烟雾在冰冷的空气中凝聚成团,久久不愿散去。
弗兰茨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皮夹,里面是他妻子和女儿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儿才三岁,扎着两个小辫子。
“这是我女儿,莉娜,”弗兰茨的声音难得地温柔,“我出来打仗的时候,她还不会说话,现在应该会叫爸爸了吧。”汉斯看着照片,想起了自己的妹妹汉娜,眼睛湿润了。
“明天……”汉斯望着东方那片被无尽黑暗吞噬的地平线,只说了两个字,后面的话语却哽在喉咙里,无法继续。
“别想那么多,小子,”弗兰茨深吸一口烟,然后将烟蒂摁灭在雪地里,声音出奇地平静。
“跟着我,眼睛放亮,耳朵竖尖,活着。其他的,交给上帝,或者……交给那些坐在暖和办公室里、在地图上画箭头的大人物们去操心吧。”
他拍了拍汉斯的肩膀,然后站起身,“走了,该去检查装备了。”
风雪欲来的征兆越来越明显,天空阴沉得像泼了墨,狂风开始呼啸,卷起地上的积雪,打在脸上生疼,部队已经按照命令,悄然进入了冰冷的、早已挖掘好的进攻出发阵地。
坦克引擎在极寒下发出嘶哑、吃力的轰鸣声,艰难地预热着,排气管喷出浓密的白色尾气,士兵们蜷缩在冰冷的战壕和散兵坑里。
裹紧了一切能裹的东西,听着耳边如同鬼哭狼嚎般的风声,默默地等待着黎明的到来,等待着那注定将吞噬生命的战斗命令。
汉斯·施密特握紧了手中那支冰冷如铁、却又是他唯一依靠的毛瑟步枪,目光越过己方阵地的边缘,投向东方那片被深沉黑暗和即将到来的暴风雪彻底笼罩的未知土地。
他不知道,在那里,在几十公里外那座名为“狼脊”的桥梁附近,同样有一群被命运逼到绝境的人,正在为了生存和那份最朴素的复仇信念,准备用自己微不足道的生命,去践行一次“堵桥”的壮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