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想而知,这番话砸过去,另一头的沙瑞金有多憋火。
可问题是,他真的拿祁同伟没办法。
巡视组就像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利剑,包括他这个一把手。
有些事,谁都不能乱动。
哪怕你是省韦书籍,也只能按规矩来。
能做的选择,其实少得可怜。
唯一的出路,只剩下用职位压人。
于是,沙瑞金沉声道:“同伟,这样吧,
明天我召开常委会,大家一起议一议这个案子,
集思广益,商量个稳妥的办法。”
祁同伟听到这儿,嘴角微微一扬。
果然不出所料。
他也懒得绕弯子,直接回道:
“沙书籍,那我恐怕得请假了。
我已经安排好了,明天全吕州证法系统的高层开会,
您看这会儿,我能不去吗?”
话还没说完,听筒里已传来“嘟嘟”的忙音。
裴擒虎愣在原地,望着祁同伟的眼神,满是震撼与敬服。
他知道,刚才那个电话对面的人,是连省厅领导见了都要低头的沙书籍。
此人刚到汉东第一天,就借大风厂事件,叫停了全省人事调动。
全省啊!牵扯多少利益链条?多少人背后运作?
可在沙瑞金面前,统统作废。
这么一位铁腕人物,如今却被祁同伟这般应对。
话虽说得体,滴水不漏,可那股子硬气,谁都感觉得到。
换成别人,别说对市韦书籍这么说话,
就是对市长稍微顶一句,都够喝一壶的。
而他裴擒虎,尽管挂着副市长的名头,
在这种层级的博弈前,连插嘴的资格都没有。
可祁同伟不一样。
他不仅说了,还说得理直气壮,寸步不让。
这一刻,裴擒虎忽然明白了什么叫真正的底气。
而沙瑞金,在他眼中,无疑是座难以撼动的高山。
那是根本惹不起的人物,可眼下祁同伟的模样,却让人不得不重新掂量。
此刻的祁同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仰望他人脸色的小角色了。
看着裴擒虎那副局促不安的样子,祁同伟心里直觉得好笑。
这个老头儿,他太熟了,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交情。
早年在警队时,裴擒虎就是他的顶头上司,是他一步步带出来的。
刚进公安系统那会儿,裴擒虎手把手教他查案、盯线、布控,甚至连怎么跟群众打交道都不厌其烦地指点。
如今再见面,祁同伟依旧没拿他当外人,也不讲什么官场客套,还是从前那种随意劲儿。
瞧着对方脸上那点犹豫,祁同伟忍不住打趣道:
“老裴,你这是怎么了?给我倒杯水,还紧张成这样?
我跟你实话讲,想亲自给我端茶倒水的人,排着队呢。
这些年,多少人削尖脑袋都想递个杯子。
要不是看在咱们老交情的份上,这差事轮得着你?”
这话听着有点扎耳朵,刻薄中带着几分居高临下,可偏偏裴擒虎听了,心里反倒舒坦。
至少说明,眼前的祁同伟还没彻底变样,和他还留着旧日的情分。
其实这些年,祁同伟不止一次动过念头,想把他调去厅里享清福。
可裴擒虎自己不肯走。
在吕州待久了,根早就扎进了这片土地。
他对局势看得透彻——像他这样的人,前路早已注定。
与其在京州干到退休,不如留在吕州多做些铺垫,为后人谋条宽路。
他门下的那些徒弟,如今遍布吕州各个要害岗位,
将来哪怕自己退了,儿子、孙子也能借着这层关系走得更远。
这点私心,他从不掩饰。
所以他才执意不挪窝,安安稳稳守着这一亩三分地。
祁同伟也理解,偶尔调侃几句,也就罢了。
可这次再见,看到祁同伟这般姿态,裴擒虎心里还是有些发沉。
他张了张嘴,又闭上,眼神闪烁,欲言又止。
有些话,祁同伟可以不在乎,但他不能不当真。
他知道眼下局势微妙,一步错,满盘皆输。
所以在祁同伟面前,他格外谨慎,甚至有些拘谨。
祁同伟哪能看不出他这份迟疑?
但他并不介意,反而笑着戳破:“老裴,你这是咋了?
咱俩谁跟谁啊,用得着这么小心翼翼?
我还记得当年从孤鹰岭回来,你冲进病房骂我的样子。
我躺在那儿半死不活,你还指着我鼻子吼,说我不拿命当回事。
要不是正委及时拦着,你怕是能把我骂醒两次。”
裴擒虎听了,嘴角不由得扬了扬。
是啊,那时候的事,历历在目。
他清楚记得,当初的祁同伟就是个愣头青,莽得让人心惊。
孤身一人闯进毒村,那时候的吕州山沟里,可不像现在太平。
为了争一口水源,几百号人抄家伙互砍都是常事。
土铳、炸药、猎枪,村里家家都有。
祁同伟就揣着一把小手枪,二话不说就钻了进去。
若不是孤鹰岭地形复杂,让他捡了条命出来,
如今汉东也不会有祁书籍这个人了。
那时的裴擒虎,已是缉毒大队的大队长,
而祁同伟不过是个刚出校门的新警,毛都没长齐。
在他眼里,就是块未经雕琢的石头,有潜力,但太野。
他也曾想过,这小子将来或许能接自己的班,但也仅此而已。
可即便如此,他对祁同伟的训练从没松过劲。
可以说,祁同伟后来那一身本事,八成出自他手。
那次祁同伟被困孤鹰岭,带队救援的正是他。
当他看见昏迷不醒、浑身是血的祁同伟时,第一反应不是欣慰,而是自责。
他太了解这孩子的底细了——汉东大学最拔尖的毕业生,前途无量。
如今却在他手下拼到几乎送命,他如何不痛心?
当时唯一的念头,就是不惜一切代价把人救回来。
可等到祁同伟终于睁眼醒来,那份心疼瞬间化作了怒火。
他当场发作,逮着人一顿狠骂,不管不顾。
因为他教过的每一个徒弟,第一条铁律就是:保命。
警察可以不怕死,但绝不能不珍惜命。
活着,才有资格谈责任、谈使命。
那时候的社会环境,警察这行当可以说是刀尖上跳舞,再危险不过了。
尤其是缉毒警,每年牺牲人数在警种里头排第一。
他身为队长,手里攥着每一名队员的命。
更别提像祁同伟这样被他寄予厚望的人。
这种节骨眼上,他怎么能松得下这根弦?
当时骂了什么,他自己也模糊了。
只记得一点——那顿训斥,硬是把祁同伟的心跳都骂到进了监护仪警戒线。
正委代表组织来探望时,看见心电图那阵狂跳,差点当场背过去。
谁能想到,当年病床上那个脸色发白、瘦得脱形的小民警,
日后竟成了汉东法治史上绕不开的名字:祁同伟?
每每回想这段往事,他总忍不住嘴角上扬。
此刻也不例外。
祁同伟刚提起旧事,
他就抬手点了点对方,笑着开口:
“同伟啊,我真不知道你心里怎么盘算的。
你现在位置高了,按理说我也不该多嘴。
可咱俩这交情,有些话……我还是得说。
眼下这事,可不是小事。
你如今是副书籍了,跟沙瑞金都能平起平坐掰手腕了。
越是这时候,越要稳得住。
你还记不记得咱们早年办案子,头一条讲究的是啥?
——忌骄。
多少人走到最后,栽就栽在这两个字上。
你现在,也有这苗头。
虽说我不清楚你跟沙瑞金较什么劲,
但这个时候,强不如弱。
与其硬顶,不如低头。
用退让的姿态,反而更容易破局。
过去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地位变了,道理没变。
你对沙瑞金那态度,确实有点过火了。”
裴擒虎这话,句句从肺腑里掏出来。
对他而言,的确如此。
尽管如今祁同伟已是他的上级,但该给的提醒,他从不含糊。
这也是为什么他身边总有人愿意靠拢——
带徒弟时雷厉风行,不留情面;
待人处世却始终有分寸、讲情义。
面对现在的祁同伟,他身份不同了,说话自然多了层考量。
反应依旧快,可细微之处难免少了些敏锐。
毕竟对方已非昔日下属,而是能左右局势的人物。
但他这一番话,半点没错。
祁同伟听了,心头一震。
裴擒虎说得准,准得扎心。
很多事他并非毫无察觉,只是未曾细想。
可现实摆在那里——
就像这次和沙瑞金交锋,本该低姿态周旋,
他却反其道而行,直接抢站高位。
表面看着威风,实则失了体统。
这种下意识的强势,外人未必看得清,
可落在裴擒虎眼里,却如明镜照影,一针见血地点了出来。
祁同伟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
这样的感觉,他已经多年未尝。
只能苦笑一声,对着老友说道:
“老裴,你不提我还真没觉察。
现在想想,还真是那么回事。
最近太顺了,说话做事都不自觉地松了缰绳,
这才闹出这局面。
要不是你点醒,我还蒙在鼓里。”
他说这话时,语气里满是感慨。
自从重生以来,他每一步都在悬崖边行走。
稍有差池,便是粉身碎骨。
直到赵立春的事彻底翻篇,他才第一次喘上一口气。
也正是这份久违的轻松,让他不知不觉生出几分得意。
可在这等层级的博弈中,一丝懈怠就是破绽。
机会转瞬即逝,一个疏忽就能被人抓住反制。
这种心理上的松动,等于把软肋递给了对手。
这一点,他毫不回避。
因此,裴擒虎的这番话,来得正是时候。
像一盆冷水,浇醒了他心头那股躁意。
当年两人并肩作战,是彼此信赖的搭档。
可岁月流转,各自走上不同的路,联系渐渐稀疏。
如今身份悬殊,有些话,裴擒虎也不能多言。
只能轻轻点一下,看对方是否领会。
这是分寸,也是成年人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而此刻听到祁同伟坦然认错,他微微点头,神色缓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