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小筑的日子,如同溪水般静静流淌,不起波澜。陈远(他愈发觉得自己只是陈远,而非什么“田公爷”了)的身体在这份宁静中,似乎寻到了一种与病痛共存的方式。虽仍离不得汤药,咳嗽也仍是常客,但那股沉疴带来的、蚀骨钻心的疲惫感,却减轻了不少。
他渐渐习惯了山居的节奏。清晨与黄昏的散步成了雷打不动的功课,沿着溪流,踩着小径,步子缓慢却沉稳。他开始能辨认出几种常见的草药,偶尔兴致来了,会跟着那对老仆夫妇去不远的山脚,看他们采集些车前草、蒲公英,回来洗净晾晒,说是“清热去火,山里人都用这个”。
书房里的书,也换了一批。不再是那些寄托遥思的游记,而是一些更接地气的,《齐民要术》、《茶经》、《本草拾遗》之类。他甚至让毛骧去寻了些本地老农,闲来无事便请到院中石桌旁,泡上茶,听他们说说节气农时,哪种土质适合种什么,山间有哪些野果可食。老农们起初还有些拘谨,见这位卸任的大官人态度温和,问的也都是实在话,便也渐渐放开了,滔滔不绝起来。
“这西山云雾茶,就得谷雨前这几日采的嫩芽才好,过了时节,味儿就浊了。”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呷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道。
陈远认真听着,不时点头。他发现自己竟对这些曾经觉得“不入流”的学问,生出了浓厚的兴趣。
陆氏见他气色渐佳,眉宇间也少了那份郁结之色,心中宽慰,便也安心在这山居中住下。她本就是恬淡的性子,如今每日里打理一下院中的花木,或是亲手为丈夫缝制些宽松舒适的棉布衣袍,倒也自得其乐。夫妻二人相伴的时间,比过去十年加起来的还要多,常常只是对坐无言,各自做着手中的活计,或是看看山景,便觉得岁月静好。
毛骧成了这山居小院实际上的总管,里外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他依旧沉默寡言,警惕性却从未放松,将这小院护卫得如同铁桶一般。闲暇时,他也会拿起锄头,跟着老仆一起侍弄那越来越像样的菜畦,动作竟也十分熟练。
这日,儿子陈瑜从城中来,带来了一个消息:王扑因“旧伤复发”,上书乞休,已获准。而曹化淳,依旧在司礼监当着他的秉笔太监,圣眷未衰。
陈远正拿着小锄,给一株长势喜人的茄苗培土,闻言,动作只是微微一顿,随即又继续细细地将土压实,仿佛听到的只是邻家琐事。
“知道了。”他直起身,用布巾擦了擦手,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朝堂之上,人来人往,亦是常情。”
陈瑜看着父亲平静的面容,以及那双沾着泥土的手,忽然觉得,父亲离那个他曾熟悉的、充斥着权谋与杀伐的世界,已经很远很远了。眼前的父亲,更像是一位隐居山林的寻常长者。
“父亲,您……真的不再想那些事了?”陈瑜忍不住问道。
陈远抬眼,望向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巅,良久,才缓缓道:“山中不知岁月长,但见花开又花落。那些事,想了无用,不如不想。”他顿了顿,看向儿子,目光温和却带着一丝告诫,“瑜儿,你记住,有些路,走过了,便不必再回头。守住本心,平安度日,便是大福。”
陈瑜似懂非懂,但看着父亲如今眉宇间的平和,他隐约觉得,这或许便是父亲历经风波后,悟出的道理。
送走儿子,陈远回到书房。窗外,夕阳将群山染成金红色,溪流也泛着粼粼波光。他铺开纸,却没有写诗作画,只是提笔,缓缓写下四个字:山静日长。
笔迹不如从前劲健,却多了一份从容与安然。
是的,山静,日长。这远离尘嚣的岁月,洗去了他半生的征尘与焦虑,也让他学会了与病痛、与过往、与这平凡的当下和解。功名利禄,是非成败,终将如这西山云雾,随风而散。唯有这山间的清风、流水、草木,以及身边这份平淡的相守,才是真实可触的。
他放下笔,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只觉得胸中一片澄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