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完那个经筒,我好像体力不支,一直没从虚弱状态脱离。之后再走路,便举步维艰,实在走不动了,找了块门口有顶棚遮光的茶馆门口,点了杯最便宜的茶,稍作歇息。
周遭安静的出奇,游客走路的声音,乌鸦扑腾扑腾飞到招牌上,发出低哑的鸣叫,风吹动经幡,无一人大声喧哗,就像无形之中形成的默契。我也相习成风的受到影响,一举一动都轻缓安静,不知不觉已经融入清寂的氛围里。
喝一口茶润润嗓子,胸闷的窒息得以稍稍舒缓。放下茶杯,茶馆斜对面好似有个人,她坐在竹条编织的椅子上,手捧一杯塑料包装的果茶,卡其色羽绒服覆盖的后腰姿意的靠在椅靠上,不玩手机也不细碎闲聊,就她一个人。
想不到能在这遇到她,我突然有种“相看是故人”的感觉,除却那俩口子没遇到,她恐怕是我在这唯一稍微认识的人。
宋缱绻另一只手上托着一个苹果,咬了一口,下巴随咀嚼的动作起伏,远远观望仿佛能听见沙软的果肉碾磨与臼齿间的细碎之音。不意间,她抬起沉稳若止水的眼睛,看到我,嘴里的咀嚼未曾停动。
我倒不那么夹生的举起茶杯,朝她走去,对面坐下。
“怎么样,这里的环境让人很安静吧。”我打招呼。
宋缱绻咽下果肉,喉间传来滚动声,啃的瘦骨嶙峋的苹果核立在桌角,抽了张纸擦手:“是安静,就像净土一样。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一本书,叫《消失的地平线》,里面描述的就是一个叫香格里拉的地方。我那个时候,大概在上初中吧……应该是,最初是从课本上得知的。”
“和书中描述的地方一样吗?”
“有相似也有不同,”擦手的纸揉成一团,宋缱绻没有扔掉,反而缩进手心,“小说中描述的雪山环绕和金字塔般的雪峰和这里相符,文化宗教也相呼应。但是小说中并未明确具体的位置,且里面的香格里拉是一个永恒的乌托邦,居民长生不老,这与现实已经有点脱离了。”
“你选择来这里旅游,是为了一睹书中的净土吗?”
“是也不是,”宋缱绻握着纸团的手松了松,目光落向远处白塔尖上停留的乌鸦,“我只是想找个地方让心静下来,听说寺庙的钟声能洗掉心灵上的灰,于是我刚才去看了看,为此驻留三十分钟。”
“效果怎么样?”
宋缱绻闭目摇头,“心里的琐碎太多了,将净化这一目标寄托于外物,本身已经脱离了自身,我的痛苦发自内心,只有向内解决。”
“一点效果也没有吗?”
“也不是,你说奇怪不?这地方连乌鸦的哑叫都比别处慢半拍,就像等回声追上来一样。我们这一代人从小生活在快节奏,稍微走慢一点就要被斥责,像这样虔诚着放慢自己,对于我来说,倒也是一番治愈。”
“我和你可不是一代人,”我顿了顿,说道:“我再过几年就三十了,在你面前算得上大叔了吧。”
宋缱绻睃了我一眼,贝齿咬住习惯,说道:“可我看你心里还没长大啊。”
我怔住,有些不服,但多年的经验告诉我不要和女人争论,所以咽回反驳的话语,转而深沉的说:“很正常,每个人都是被迫从儿童伪装成大人的,有时候,大人与儿童的区别就是,儿童疼了痛了可以放声大哭,而大人不被允许。”
宋缱绻有些惊讶的样子,微微偏过头,还没喝一口杯中果味的饮品,贝齿就松开了吸管,看着我,带着某种审视,却又回归了了然的平静。
“大人也可以哭,只是他们哭的时候,知道眼泪改变不了任何一条客观事实。”她说着,嘴角勾起一个极浅没什么温度的弧度。
“连自己都安慰不了,这种清醒,才是痛苦的核心。“我说。
宋缱绻终于把一只捏在手心的纸团放到桌面上,目光低垂,“更可怕的是,人的痛苦无法分级,一个孩子丢失糖果的悲伤,并不比一个成年人丢掉工作更轻。区别在于,成年人会给自己的痛苦套上壳,‘合理’的壳,‘值得被看见’的壳,而儿童没有。”
说到这里,宋缱绻那双清凌的眼睛覆上一层薄如蝉翼的哀怜,“非常荒谬不是么,一群人在各自的困境里拿着一个剧本,拼命笨拙的演好自己的大人角色,疲惫的灵魂。”
我呷了一口茶,茶盖在杯口刮了刮,小心翼翼放在桌上。“那你有没有想过,真正长大的标志不是学会不哭,而是认清这世界没有大人的荒谬,认清人一辈子要不断挣扎的荒谬,当自己看清了这些荒谬,自己仍然身处荒谬,并继续在这些荒谬中挣扎,就像加缪说的西西弗神话一样,这本身即一种反抗和坚持。”
宋缱绻黯淡的眼神倏然亮了,倒不是恍然大悟,只是惊异于我能说出这番话。
她长久的看着我,嘴唇微微抿起,有一股有点符合她这个年龄的可爱,似乎在重新评估她面前这个脸色不大好的“大叔”。
远处寺庙勾角上的乌鸦又叫了一声,声音短促。
宋缱绻喝了口果茶,只有一小口,放下杯子,“西西弗斯……把石头推上山,看石头滚落,又推上去。荒谬、无意义,本身就构成了全部……加缪的哲学观点,我也了解过,说实话,我觉得这样的反抗太悲壮,可能我自己就是不怎么乐观的一个人。”
“正常。”
其实我也这么认为,目前很多人给出的解释,人在这种注定失败的反抗中彰显生命的尊严,这种尊严超越了结果的成败。可站在命运的角度看待,无论积极或消极,其运作和精神变化都掌握在命运手中,本身仍是被支配的悲哀。
所以我也不是一个乐观的人,不然怎会自病呻吟。
“和你谈话挺有意思的,”宋缱绻揪起额前暴露帽檐外的一撮头发,转动拨弄,较为满意的看着我。顿了顿,很快放下手,脸上恢复以往的漠然:“接下来你打算去哪逛?”
“去大经幡那里,你也去吗?”
“去,”她喝了口果茶补充道:“我自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