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产室的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章栋的身影慢悠悠地出现在门口。他穿着一件熨烫得没有半点褶皱的深灰色中山装,领口的纽扣系得严丝合缝,手里拎着一个印着暗纹的保温桶,步伐平稳得像是在自家花园里散步,全然没有刚迎来第三代的急切——仿佛病床上躺着的不是刚经历生死分娩的儿媳,怀里嗷嗷待哺的也不是他盼了许久的孙子,只是一场需要走个过场的寻常应酬。
林香的眼睛瞬间亮了,像抓住了主心骨,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小心翼翼地托着怀里的宝宝迎上去,声音里满是抑制不住的喜悦:“老章,你可算来了!快瞧瞧咱们的大孙子,七斤二两呢,哭声响亮得很,刚才护士都说这孩子结实!”她说话时,手指轻轻拂过宝宝柔软的胎发,眼神里的宠溺几乎要溢出来,连语气都比平时温柔了好几个度。
章栋伸出手,动作生疏却刻意放慢了速度,从林香怀里接过宝宝。他微微弯腰,将宝宝护在臂弯里,另一只手轻轻托着宝宝的后脑勺,凑到眼前仔细端详。宝宝还在熟睡,小脸红扑扑的,眉头微微蹙着,像个小小的老头,呼吸均匀而绵长,温热的气息拂过章栋的手腕。他的嘴角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原本紧绷的面部线条柔和了些许,点了点头,语气平淡却难掩一丝藏不住的满意:“嗯,挺好,眉眼间有鹏鹏小时候的样子,下颌线收得紧,是个结实的小子。”
他抱着宝宝在房间里踱了两步,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怀里的小生命。目光始终牢牢锁在宝宝身上,时不时用指腹轻轻蹭一下宝宝的小脸蛋,那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整个过程中,他的视线没有往病床上的诗雅雨方向偏移过半分,仿佛那张铺着白色床单的病床只是房间里多余的摆设,而那个刚为他家延续香火的女人,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背景板,连被他用余光扫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诗雅雨躺在病床上,清晰地听着他们的对话,也将章栋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下身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缝合处的皮肉,带来细密的刺痛,可此刻,身体的疼痛远不及心里的寒凉。她拼尽全力,在产床上挣扎了十几个小时,熬过了无麻侧切的极致酷刑,又承受了三层缝合的漫长凌迟,从鬼门关里把孩子平安生下来,可在章栋眼里,她似乎只是一个精准完成生育任务的机器——任务结束,机器的价值也就耗尽了,连一句最基本的“你还好吗”都不配得到。
章鹏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看到父亲进来,身体下意识地僵了一下,想站起来打招呼,手都已经撑在了椅子扶手上,却又看了看病床上脸色苍白的诗雅雨,最终还是默默坐了回去,只是小声喊了句:“爸。”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怯懦,像是怕惊扰了这场围绕着宝宝展开的“盛宴”。
章栋“嗯”了一声,算是回应,视线依旧没有离开怀里的宝宝,过了好一会儿,才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随口问道:“孩子妈情况怎么样?”这话问得轻描淡写,像是在问“今天天气好不好”,语气里没有半分关心,更像是一种走流程式的询问,仿佛只要得到“还活着”的答案,就足够了。
林香立刻抢先回答,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烦,仿佛诗雅雨的存在打扰了他们看孙子的兴致:“能怎么样?女人生孩子哪有不疼的?忍忍就过去了,疼两天也就好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咱们的孙子,健健康康的比什么都强,她这点疼算什么。”她说着,还不忘回头瞪了诗雅雨一眼,那眼神像是在警告:别在这里装可怜,别扫了我们的兴。
章栋点了点头,深以为然地附和:“你说得对,孩子健康才是头等大事。”他小心翼翼地将宝宝递给林香,又弯腰拎起放在地上的保温桶,打开盖子,一股浓郁的小米粥香气瞬间弥漫在房间里——粥熬得软糯粘稠,上面还飘着几颗红枣,一看就是精心准备的。“这是给你带的小米粥,加了红枣,补气血。你这两天忙着照顾孩子,肯定累坏了,快趁热喝点。”他说话时,语气里带着难得的温和,与刚才询问诗雅雨时的冷淡判若两人。
林香接过保温桶,脸上笑开了花,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还是你心疼我!知道我这两天没休息好,特意给我熬了粥。”她一边说着,一边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粥吹了吹,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完全没注意到病床上诗雅雨那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
小米粥的香气钻进诗雅雨的鼻腔,勾得她肚子里的馋虫直往外冒。从昨天深夜到现在,她只喝了几口温水,肚子里空荡荡的,胃酸不停分泌,烧得胃壁隐隐作痛。她甚至能想象出那粥入口时的软糯,红枣的香甜在舌尖散开的滋味,可那碗粥,却没有她的份。
就在这时,诗雅雨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在安静的待产室里格外清晰,像一根细针,刺破了这场围绕着宝宝展开的温馨画面。她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身体,将自己往被子里缩了缩,感觉无比难堪——在这个家里,连她的饥饿,都成了一种不合时宜的打扰。
章鹏听到了,他的身体猛地僵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诗雅雨,眼神里带着一丝愧疚和心疼。他看到诗雅雨紧紧咬着嘴唇,干裂的嘴唇因为用力而泛起了白,手紧紧攥着身下的床单,指节都泛了青。他想开口,想让父亲和母亲分一点粥给诗雅雨,哪怕只是一小碗也好,可话到了嘴边,又被章栋和林香那理所当然的态度堵了回去。他知道父亲和母亲的性格,就算他说了,他们也不会同意,甚至还会遭到一顿斥责:“她刚生完,喝什么粥?等排气了再说!你就知道心疼她,眼里还有没有这个家?”
章栋似乎也听到了那声肚子叫,却像是没听见一样,继续和林香讨论着宝宝的事情:“等孩子满月了,咱们得办个热闹的满月酒,请亲戚朋友们都来看看,让大家也沾沾喜气。”“对,还得给孩子买些金银首饰,长命锁、手镯、脚镯都得有,辟邪又喜庆。”“名字也得好好想想,得响亮又有寓意,将来才能有出息……”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话题从宝宝的满月酒聊到取名,再到未来的教育规划,句句不离孙子,仿佛诗雅雨根本不存在于这个房间里。
诗雅雨闭上眼睛,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顺着脸颊淌进头发里,留下一道冰凉的湿痕。她想起了自己的父母,想起了小时候生病时,母亲会熬着粥守在她床边,一勺一勺地喂她;想起了每次她遇到困难时,父亲都会拍着她的肩膀说“别怕,有爸妈在”。如果是她的父母看到她现在这副模样,肯定会心疼得掉眼泪,会第一时间给她端来热饭热菜,会握着她的手轻声安慰她。可在章家,她得到的只有冷漠和无视。
她终于彻底明白,在这个家里,她永远都是一个外人,一个用来传宗接代的工具。只有当她能为章家生下男孩,为这个家延续香火时,才能得到他们一丝短暂的关注,可这份关注,从来都不属于她,只属于她生下的那个“章家的孙子”。一旦生育任务完成,她就会被彻底遗忘,甚至连最基本的尊重都得不到。
待产室里的讨论声还在继续,章栋和林香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那喜悦是属于他们的,属于章家的,与诗雅雨没有半点关系。诗雅雨躺在病床上,感觉自己像一个局外人,隔着一层无形的玻璃,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加上章鹏)其乐融融,而自己,却像一个多余的人,被死死地隔绝在幸福之外。
她的心,在这一刻,彻底冷了。那股寒意从脚底猛地窜上来,顺着血液蔓延到四肢百骸,比产房里的空调更冷,比身上的湿衣服更凉。她知道,未来的日子里,这样的冷漠和无视还会继续,甚至可能会变本加厉——月子里的刁难、带孩子的委屈、催生二胎的压力……可她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软弱了,不会再默默忍受这一切。
泪水渐渐止住,诗雅雨缓缓睁开眼,眼神里褪去了之前的迷茫和绝望,多了一丝坚定。她知道,这条路很难走,前方可能布满了荆棘,可她不再是一个人了。她有了宝宝,有了必须坚强下去的理由。为了自己,为了那个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小生命,她必须尽快恢复身体,必须学会反抗,必须为自己和宝宝争取应有的尊重和关爱。
哪怕这条路只有她一个人走,哪怕未来充满了未知,她也会一步一步,坚定地走下去。因为她知道,她再也不能让自己和宝宝,受到这样的委屈和伤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