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北门守卫来报,柳家那艘船没走成,卡在浅滩上了。夏蝉一脚踩上门槛,手里拎着半截断绳。
“绑箱子的,”她往桌上一扔,“不是商队用的结法,是军营里才有的死扣。”
沈微澜正翻春棠递来的账本,头也没抬:“他们还当咱们分不清货和兵器?”
“要不我去‘帮’他们卸一趟?”夏蝉冷笑,“看看箱底是不是藏着火药引子。”
“不用。”沈微澜合上账本,“让他们自己搬,盯着就行。人一松懈,话就多了。”
春棠在一旁记下,笔尖一顿:“小姐,学堂那边问,《治民策》今天开讲,先生们怕老族长们闹场子。”
“那就让他们来听。”她起身,“百姓的孩子能读,他们的孙儿就不能读了?真敢站出来骂新政,就请他当场解一句‘税从何出,利归何处’。”
“您这是逼他们露短。”春棠嘴角一翘。
“不是逼。”沈微澜走向院外,“是给他们个台阶——识时务的,还能留个体面;非要踩红线的,别怪我不讲情面。”
街上已有孩童背着布包跑过,嘴里念着“田有亩,税有度,官不得强征,民不得匿产”。夏蝉听着,也忍不住跟着念了两句,笑道:“这词儿编得倒是顺口。”“那可不,”春棠得意道,“这可是小姐昨夜亲自改的,把《治民策》都编成了三字经,现在连巷尾的娃娃都能背上几句。”
沈微澜没说话,只看了眼街角那家新开的茶肆。门口贴着告示:米价三文,布五文,凭票限购,童叟无欺。底下还加了一行小字:若遇抬价,可至府衙击鼓,立查。
她点点头,脚步未停。
到了议事厅,四大丫鬟各自落座。冬珞摊开舆图,指尖点在几处村落:“昨夜消息,三家私塾还在教‘女子无才便是德’,不准女孩进堂。”
秋蘅正在整理药箱,闻言抬眼:“那明日我就去义诊,顺便问问他们女儿有没有得过天花。”
“你又来这套。”夏蝉笑了一声,“一说看病,准有家长哭着求你收徒。”
“总比他们信巫婆跳大神强。”秋蘅淡淡道,“前日那个孩子,高烧三天不让灌药,说是祖宗规矩——等我到的时候,人已经凉了半边。”
屋里静了瞬。
春棠低声道:“所以更得把学堂铺下去。光靠咱们几个跑,救不过来。”
沈微澜看着舆图,手指划过一条河:“从今日起,每村设一个‘公学点’,由里正担保,官派先生。教材统一发,谁敢私改,直接撤人。”
“钱呢?”春棠问。
“修路剩的银子,加上战后罚没的赃款。”她看向春棠,“你算过,够撑两年。”
“够是够。”春棠点头,“但得压着花销,不能像前阵子那样撒出去。”
“那就列明细,每月初一张榜。”沈微澜道,“让百姓自己看,每一文花在哪。”
冬珞忽然抬头:“东岭陈家昨夜聚众喝酒,说了句‘这女人管得太宽’。”
“哦?”沈微澜不动声色,“有人听见?”
“不止。”冬珞翻开一页纸,“三个妇人今早来领抚恤粮,说陈家儿子喝醉后嚷过,‘峒寨的人快回来了,到时候掀了这破学堂’。”
夏蝉猛地拍桌:“我去抄他家!”
“不行。”沈微澜拦住,“话是醉话,查无实据。现在动手,反倒显得咱们心虚。”
“那怎么办?”
“让他继续说。”她眸光一沉,“等他说出联络方式,再抓人证物证一起端。”
春棠轻声问:“万一他真通敌呢?”
“那就更好。”沈微澜冷笑,“我正愁没人立威。”
午后,第一堂《治民策》开讲。
沈微澜没露面,只让春棠带着先生们站在台前。台下坐满了人,有孩子,也有老人,角落里还站着几个穿长衫的族老。
先生清了清嗓子:“今日讲第一条:民为邦本,政之所兴。”
一个老头咳嗽两声:“这话听着耳熟,可咱们祖上可不是这么教的。”
春棠立刻接话:“您老说得对,祖上教的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如今不一样了,镇国侯府下了令,南疆新政,人人得学。”
“哈!”另一人冷笑,“女人当家,还立什么政?”
“这不是女人的政。”春棠翻开册子,“是三千将士拿命换来的规条。铁索涧那一战,死的可不分男女老少。”
人群安静下来。
一个小女孩站起来,声音清脆:“我爹死在铁索涧。娘说,现在田里的粮不用交三成给峒寨了,我能上学,都是因为新规矩。”
她顿了顿:“我不懂什么叫政,但我知道,我不想再饿肚子。”
底下有人抹眼泪。
那族老脸色铁青,甩袖就走。
春棠没拦,只回头看了眼藏在树后的暗哨。
夜里,沈微澜在书房批文书。窗外传来轻轻三下叩响。
冬珞闪身进来,递上一张纸条:“陈家小厮出城,被拦下,身上带着炭写的密信,约七日后在断云岭接应‘旧部’。”
“终于动了。”她提笔在纸上画了个圈,“通知夏蝉,明早带人‘巡查山路’,顺便摔几块石头下来,堵住那条道。”
“要不要抓人?”
“先不急。”她吹干墨迹,“等他们全都冒头。”
第二日,春棠在市集张贴新告示:即日起,所有商贩须持证经营,违者没收货物。底下一行小字:举报私设关卡者,赏银五两。
一个老掌柜嘟囔:“以前哪有这么多事。”
旁边年轻小伙冷笑:“你忘了去年被收三成货的事?现在买卖自由,你还嫌事多?”
两人争起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突然,有个孩子大声念告示上的诗:
“耕者有其田,织者有其布,
官不夺民食,法不庇豪奴。”
众人一静。
春棠站在边上,轻声说:“这是沈姑娘写的,她说,治世不在高台,而在街头巷尾。”
夜里,沈微澜召四人议事。
春棠报账:“本月粮价稳,学堂新增八处,抚恤金全发到位。”
夏蝉:“码头查出两个私卡,已拆。陈家那条路,昨夜塌了,说是山雨冲的。”
秋蘅:“下乡看了五个村,防疫药都送到了。有个老太太拉着我说,她孙子会背《千字文》了。”
冬珞:“舆情简报,百姓支持新政的占七成二,反对的多是旧族门下。”
沈微澜听完,起身走到墙边,拿起一块木牌。
上面刻着十二行字,最顶上写着:南疆新政十二条。
她提笔,在落款处写下三个字——沈微澜。
没有头衔,没有夫家姓氏,只有名字。
“明日,把它立在府衙前。”
春棠低声问:“不写镇国侯夫人?”
“我不靠那个名头活。”她放下笔,“他们认的是这个人,不是那层皮。”
第三日清晨,石碑立起。
百姓围过来,指着那名字议论纷纷。
“真是她写的?”
“千真万确,我儿子昨天念了全文。”
“听说她连谢侯爷都不怕。”
“怕什么?”一个农妇抱着孩子,“我男人战死,她给抚恤,给我娃安排学堂。她要是走了,我们才真怕。”
市集恢复热闹,小贩吆喝,孩童奔跑。
夏蝉带人巡街,路过学堂,听见里面齐声诵读:
“税有度,刑有律,官有过,民可诉——”
她停下脚步,嘴角微扬。
春棠走过来,递上一杯热茶:“今天粮库放粮,排队的人比往年少了两成。”
“为啥?”
“因为不用抢了。”春棠笑,“都知道,明天也有。”
沈微澜站在高台,看着底下烟火人间。
冬珞走上来,低声说:“陈家昨夜又派人出城,带着一只灰鸽。”
“放它飞。”她望着远处群山,“等它带回信,咱们就能知道,到底还有谁想翻盘。”
秋蘅这时也来了,手里拿着一封信:“柳家老太太的‘风湿’好了,今早出门拜客。”
“这么巧?”沈微澜笑了,“她膝盖不疼了,倒是我的心开始疼了。”
“疼啥?”秋蘅问。
“疼她家那点银子,迟早得赔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