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虐了整个寒冬的朔风,终于在凉山嶙峋的背脊上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鞭痕般的积雪自陡峭岩壁悄然溃退,化作无数涓涓细流,在幽深峡谷间奔涌冲刷。仿佛一夜之间,一种温润难言的气息便渗入了山脉冰冷的骨骸。沉睡的凉山,在巨大的静谧中被早春三月轻轻唤醒。冬日凌厉的线条,如同被无形巨手抚平,覆上了一层缀满露珠与新蕊的轻纱,轮廓变得柔和而朦胧。
山野褪去了沉寂。风依旧清凉,却不再是割肤的利刃,变得湿润、轻逸,带着谷底冰雪初融的微腥气息,自苍翠沟壑缓缓升腾。它掠过坡地上骤然怒放、连绵如雪海的梨树林,花瓣簌簌飘落;抚过峭壁间纵情燃烧、似凝固烈焰的野生杜鹃丛。
清冽的梨花芬芳与浓烈到近乎甜腻的花蜜香气,被风揉捏盘绕,如同暖意融融的手掌,温柔拂过红星村的每一间屋舍、每一道篱笆、每一片裸露的红土地。湿润的泥土中,嫩绿草芽怯生生地刺破腐殖层,宛如无数初生的眼眸,懵懂地向着渐暖的日光照伸展柔嫩身躯。整个山谷由内而外散发着磅礴生机,空气里弥漫着腐叶消融的泥土芬芳、万物苏醒的清甜吐息,以及大地春回时那难以言喻的战栗与呼吸。
夕照熔金。橘红的光芒洒落山坳,早已褪尽冬日的仓惶短促。早春的夕阳,从容如阅历沉浮的娴雅妇人,不再是被严寒驱赶的火球,而是在明净天幕上优雅徘徊。它以云霞为调色盘,晕染开宏大的光影叙事:始为辉煌炽烈的金橙,似天神倾泻的熔金;继而柔化,渗入暖意,化作温情脉脉的橘粉,包裹山峦轮廓;暖色未褪,又在更高远的天际过渡至神秘梦幻的浅紫,如薄纱笼住归鸟身影;最终,这壮美的告别才恋恋不舍地沉入远山怀抱,只留一抹最浓烈的橙红在山脊流淌。
待最后一缕光没入群峰,墨蓝的山影随暮色四合迅速膨胀、蔓延,如饕餮巨口吞没最后的光亮,天际西缘只余一丝由靛蓝向暗紫过渡的朦胧光痕。
风随余晖退场,愈发温顺柔和。它携来清冽溪流的水汽、松林释放的松脂微香、残雪下野花的清甜,以及白日被烘烤、此刻又被地气蒸腾出的温热土壤湿意。这饱含草木萌动气息的山风,带着微凉却无刺骨的寒意,如丝如缕拂过劳作后疲惫的身体,渗入肌肤骨骼,带来酣畅的慰藉,仿佛置身澄澈溪流,涤尽尘埃喧嚣,只余无垠宁静随呼吸扩散,充盈四肢百骸。
俯瞰之下,残阳余晖将千沟万壑点染。山峦如巨大赭石匍匐,褶皱被染成暖赭,深邃阴影如泼墨。背风坡耐寒的初春植被,被暖光照透,显出几近透明的亮黄嫩绿边缘。
正值炊烟时分。经“危旧房改造”,昔日低矮土坯房已为齐整瓦顶、雪白墙面取代。一道道乳白炊烟从新砌烟囱袅袅升起,初时凝而不散,很快被高处山风托举、拉伸、打散,裹挟着新式灶膛松柴的清冽脂香与锅中饭食热气,悄然融入弥漫草木清甜的山风里。村落上空,人间烟火与自然气息交织成薄雾,笼罩焕然一新的家园。
陈旭家的小院亦焕然一新,是村中少有的方整干净。泥土夯实,柴垛整齐,半新铁锅倒扣井台边。院中静寂,只闻晚风穿行新篱笆的细微呜咽,灶间余烬偶尔崩裂的轻叹。晚饭已毕。一碗粗粝玉米糊就着新腌渍的清酸腌菜下肚,简单中透着安稳。铝合金窗框映着月光,衬出改造后的宁静夜晚。
阿婆年高,银丝如雪,紧盘脑后。她早食毕便倚在堂屋角落终年煨着暖意的火塘边,膝覆洗白的厚棉布。塘中松炭余火微红,明暗映照脸上被岁月与火光柔化的纵横皱纹。下巴松弛垂胸,嘴角一丝安详纹路随呼吸微起伏。她身旁旧麻袋缝制的软垫上,蜷着小小的身影——陈旭四岁的妹妹,陈月,昵称“小月亮”。
小月亮脸蛋红扑扑,如新鲜山果,光润饱满。她穿着哥哥无法再穿的旧夹袄改成的肥大罩衫,袖口卷了几道才露细腕。浓密胎发被阿婆用红头绳在头顶勉强扎成小冲天辫,随阿婆呼吸节奏轻颤。她晚饭是一小碗滤过玉米皮的稠糊,小肚微凸。小手正笨拙地摞着几粒白日捡的光滑彩石,专注神情浮现在粉嫩小脸上,长睫低垂,投下暖茸影子,小嘴无意识微撅。石子滚落,她便发出细软带懊恼与好奇的“嗯?”声,旋即耐心重来。火塘暖意将她染成毛茸茸的小火苗,与阿婆沉静古树的剪影温柔呼应。
陈旭坐靠墙长凳,扒完最后一口糊糊,喉间残留玉米皮摩擦的粗粝感。他抹净嘴角,走至院角农具堆,俯身抄起下午用过的锄头。木柄被历代粗糙大手磨得油亮光滑,沉甸甸卧于掌中。生铁锄板边缘厚实,刃口粗钝,傍晚翻整山崖边新地时黏附的湿红泥尚未干透。
他蹲在院墙边废弃的老青石磨盘旁,摸到一块棱角分明、砂砾粗糙的青灰砾石。将锄头搁石面,腰身下沉,双腿稳扎,手臂肌肉在单薄布衣下贲张收紧,有节奏挥石磨刃。“嚓!嚓!嚓!”声沉实有力,蕴含世代对土地沉默的责任。铁石相击,溅起细碎橘火星,在渐深靛蓝暮色中格外刺目。
白日汗水已被晚风吹干,黏腻贴背。然深入骨髓的疲惫未散,反如秋日山洪沉淀,成粘稠渣滓淤积关节四肢。这疲惫源于下午放学后抢种屋后陡峭山崖边巴掌大新地的辛劳。那片红土黏滞如凝浆,拥有黏住犁铧的魔力。他抡圆沉甸笨拙的铁锄——父亲壮年时所用——全力劈下,仅凿浅层。锄板触岩,闷钝撞击力顺木柄传回,捶打手腕肩胛,带来撕裂般的酸胀刺痛。日落前勉强翻开带着腐植气味的生土,点下豆种,掩上松泥,几乎力竭。此刻磨锄声,似是肌肉力竭后无意识的呻吟,躯体极度拉伸后缓慢回弹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