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托皇帝的谕令,是在一个霜浓雾重的清晨抵达朝霞城的。
传令官是乘着三桅快舰“密涅瓦号”来的,船身还带着穿越北大西洋风暴的伤痕。谕令用了紫金封蜡,盖着罗马皇帝的双头鹰徽印。内容简洁而锋利:
一、即日起,吕师囊卸任罗马帝国北美总督职务,返回罗马述职。
二、任命维吉尔为新任罗马帝国北美总督,总领北美一切罗马事务。
三、册封阳娃为“罗马朝霞守护者”,赐金冠、权杖,永驻朝霞城。
四、拨款三十万第纳尔,于朝霞城中心兴建“阳娃朝霞歌剧院”,作为罗马文化在北美之象征。
谕令在总督府前宣读时,吕师囊正与克劳迪娅在府内小花园修剪最后一季玫瑰。听到“卸任”二字,他手中的金剪顿了顿,随即继续剪下一支过分横斜的枝条。
“终究还是来了。”克劳迪娅轻声道,握住他的手。
吕师囊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失落,反而有某种解脱:“三年了,奥托能忍到现在,已算沉得住气。”他望向东方海面,“维吉尔亲至……看来皇帝对北美,是志在必得。”
当日下午,维吉尔的座舰“天命号”驶入朝霞港。与传令的快舰不同,这是一艘堪比小型宫殿的巨舰,船首像雕刻着智慧女神雅典娜,船舷两侧各有二十四门青铜炮——与其说是总督座舰,不如说是移动的军事要塞。
维吉尔下船时,穿着紫边白袍的总督常服,肩上披着象征权力的狼皮披风。他没有急于接管总督府,而是先去了阳娃暂居的临海别墅。
“陛下希望您留下。”维吉尔开门见山,将金冠与权杖奉上,“不是作为歌者,而是作为罗马在北美的一极——与总督府平行的、文化意义上的‘守护者’。歌剧院将是您的殿堂,也是罗马的殿堂。”
阳娃接过金冠。那冠冕以橄榄枝为造型,镶嵌着北大西洋珍珠和北美特有的蓝宝石,很轻,却似有千钧重。她没有立刻戴上,只是平静地问:“若我不想做‘象征’呢?”
维吉尔微笑:“那您依然是自由的歌者。但歌剧院会建,您的名字会刻在门楣上,北美所有人都会知道——是罗马帝国,为您在这片新大陆上,建了第一座真正的艺术殿堂。”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而且,您不想亲眼看看,刘混康与奥托陛下,究竟谁能在这片土地上,写下未来的定义?”
阳娃抬眸,与维吉尔对视片刻。
“好。”她最终说,“但我有三条:一,歌剧院不设卫兵,向所有族裔开放;二,我的演出,曲目自定;三,我不参与任何政治。”
“如您所愿。”维吉尔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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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剧院的设计图,三天后就张贴在了朝霞城中心广场。
那是一座融合了罗马万神殿穹顶与希腊柱廊的建筑,却用了北美红杉木做梁,墙面将镶嵌本地彩色石材。最引人注目的是,设计图中,歌剧院正门两侧,各有一面巨大的浮雕墙:一面刻着罗马神话谱系,另一面——留白。
“留白是何意?”石光明在议事厅问维吉尔。
“留给北美自己的故事。”维吉尔答得从容,“等这片土地有了足以铭刻的史诗,我们再请匠人补上。”
石光明深深看他一眼,不再多言。
工程以罗马人特有的效率开始了。来自欧陆的石匠、木匠、玻璃匠被高薪聘来,阿尔冈昆人提供了最上等的木材,宋人工匠则承包了精细的雕花与彩绘。朝霞城中心,一时成了巨大的工地,日夜喧嚣,尘土飞扬。
而就在歌剧院地基开挖的同时,距工地仅一街之隔的空地上,一夜之间搭起了三十多个简易棚屋。
天亮时,棚屋外挂起了幌子:“开封灌汤包”“杭州小笼”“蜀中麻辣烫”“岭南糖水”……宋字招牌在晨风中摇晃,葱油与花椒的香气,混着工地上的石灰味,飘散开来。
赵铁骨带着十几个哥老会的汉子,正在给最后一个摊位挂牌匾——“雾山熏肉夹馍”。
维吉尔闻讯赶来时,小吃街已开张半日。狭窄的街巷里挤满了人:罗马士兵捧着油纸包啃肉夹馍,阿尔冈昆猎手对着红油抄手吸气,几个欧陆来的贵妇小心翼翼尝着冰糖葫芦,孩童们举着糖画在人群中穿梭。
“总督大人,尝尝?”李四海端着一碗醪糟汤圆递过来,笑得憨厚,“咱大宋小吃,暖胃暖心。”
维吉尔看着那碗里白糯的汤圆,沉默片刻,接过尝了一口。甜,软,带着淡淡的酒香。
“谁准你们在此设摊的?”他问,语气平淡。
“没人准啊。”赵铁骨擦着手走来,“这块地,按朝霞城的规矩,无主荒地,先占先得。我们哥老会的人,拖家带口来这里讨生活,不偷不抢,卖点吃食,不犯法吧?”
他指了指街口立着的一块木牌,上面用宋、拉丁、阿尔冈昆三种文字写着:
大宋风味小吃街
各族平等 童叟无欺
一餐一饭 皆是乡情
维吉尔凝视那木牌良久,忽然笑了。
“不犯法。”他说,“很好。”
他转身离开,走出几步,又回头:“但卫生要管好,防火要做好。若有纠纷,找总督府。”
“谢总督!”赵铁骨高声道,目送维吉尔走远,才低声对李四海说,“看见没?他没提‘歌剧院周边’几个字。”
李四海恍然:“默许了?”
“不是默许,是‘暂时不动’。”赵铁骨望向不远处日渐升起的歌剧院穹顶骨架,“他在等歌剧院建好。等那座殿堂立起来,高雅对市井,艺术对烟火……那时候,才是真正较量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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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歌剧院主体落成。
揭幕式上,维吉尔亲自为阳娃戴上金冠。朝阳下,歌剧院白色大理石立面熠熠生辉,穹顶的青铜雕像反射金光。阳娃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素白长袍,金冠压发,美得如同从古典浮雕中走出的神只。
她开口,没有唱歌,只是说:
“这座剧院,门向所有人敞开。无论你来自何方,说什么语言,信什么神——当你走进这里,请暂时放下外面的纷争,只听音乐。”
然后她唱了第一首歌。不是拉丁语的圣咏,不是希腊语的史诗,甚至不是她自己创作的那些哲思曲。而是一首阿尔冈昆古老的迎客谣,歌词简单,旋律悠远,讲述的是“远来的旅人,请饮下这碗泉水,从此便是林中兄弟”。
歌声中,台阶下黑压压的人群安静下来。罗马人、宋人、土着、欧陆移民……所有人都仰头看着那个身影。
那一刻,维吉尔知道,他赢了第一步——阳娃的象征意义,已超越族群,成为某种“美”与“和谐”的化身。而这化身,被牢牢系在了罗马的殿堂上。
但他转头看向街对面。
小吃街的烟火气,正袅袅升起。灌汤包的蒸笼掀开时,白雾漫过街巷;麻辣烫的锅子咕嘟冒泡,辛辣香气甚至飘到了歌剧院台阶上。那里人声鼎沸,铜钱叮当,一个罗马士兵正用生硬的宋语讨价还价:“肉夹馍,多放肉,钱够!”
高雅与市井,殿堂与街巷,永恒之美与日常之需——就这样隔着一条二十步宽的街道,对峙着,交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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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吉尔的总督办公室,设在歌剧院三楼。从落地窗望出去,半个朝霞城尽收眼底:左边是日渐繁华的罗马区,右边是炊烟袅袅的宋人巷,远处是土着部落的帐篷群,更远处,海面上帆影点点——那是源源不断抵达的移民船。
“这个月,罗马移民新增八百户。”副官呈上报表,“主要来自意大利和希腊。但……宋人移民更多,约一千二百户。而且他们一下船,很多直接往雾山方向去了。”
维吉尔手指轻叩窗棂:“刘混康的‘平等契’,吸引力很大啊。”
“还有件事。”副官压低声音,“尼禄陛下……最近频繁与欧陆旧部通信。我们截获的一封信里提到,他正在动员‘不满奥托新政者’迁来北美。”
维吉尔眼中寒光一闪:“我那流亡的‘先帝’陛下,还是不死心。”他转身,“吕师囊呢?何时动身回罗马?”
“他说……要等克劳迪娅的圣火殿修缮完毕。大概还需半月。”
“半月……”维吉尔沉吟,“够了。传令:三日后,在歌剧院举办‘北美文明节’。邀请所有族群参与——罗马的音乐、宋人的戏曲、阿尔冈昆的舞蹈、甚至非洲移民的鼓乐。我们要办一场,让所有人都看到‘罗马主导下的多元盛会’。”
“那小吃街……”
“不仅邀请,还要给他们设‘大宋美食区’。”维吉尔微笑,“既要展现包容,就把包容做足。让所有人都来,都看,都吃——然后都明白,谁才是这片土地的主持者。”
副官领命退下。
维吉尔独自站在窗前,看着暮色中渐渐亮起的灯火。
歌剧院像一颗明珠,小吃街像一条光带。更远处,雾山方向,点点星火正在黑暗中蔓延——那是刘混康的哥老会,在夜以继日地垦荒、建房、练兵。
“移民竞赛……”他轻声自语。
罗马用文化与殿堂吸引人,刘混康用土地与平等吸引人。一方自上而下,以高雅整合;一方自下而上,以生存凝聚。
这不再是简单的领土争夺。
这是两种文明拓殖模式的较量,是“定义北美未来”的战争。
而阳娃,站在歌剧院穹顶之下,将成为这场战争中,最耀眼的见证者——或者,最终成为打破平衡的那枚棋子。
维吉尔的目光,落向小吃街尽头,那个正在挂“雾山熏肉”招牌的摊位。
烟雾缭绕中,他仿佛看见一条无形的战线,正在烟火气与音乐声之间,缓缓展开。
夜风起,送来歌剧院里阳娃排练的歌声,也送来小吃街的炒锅声、欢笑声、碗碟碰撞声。
两种声音交织在朝霞城的夜空里,宛如一曲奇异的重奏。
而移民船的汽笛,正在海面上,一声,又一声,由远及近。
新的时代,就在这重奏与汽笛声中,隆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