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鎏金铜兽炉中燃着的龙涎香袅袅不绝,烟气如游丝般缠绕在明黄色的帐幔之间,将殿内凝滞的空气熏染得愈发沉郁。窗外天光被厚重的帘幕遮去大半,仅余几缕暖柔的微光挣扎着穿过窗隙,在青灰色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影子,宛如一幅晕染了春意的古画。时维春日,天气渐暖,殿外檐下的迎春已缀满嫩黄的花穗,风过处,隐约有清淡的花香顺着窗缝溜入,与龙涎香交织成几分缠绵的暖意。弘历身着石青色暗纹常服,正临窗端坐批阅奏折,案头堆积的奏本如山,其中夹杂着几份弹劾寒香见的折子,他目光扫过,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随手翻了过去,指尖划过纸面的力道却不自觉加重了几分。
日光高照,殿外传来李玉轻缓而恭敬的脚步声,他掀帘而入时,袍角几乎不沾尘埃,躬身低声道:“皇上,舒妃娘娘前来请安,还亲自炖了银耳莲子羹送来。”
弘历头也未抬,墨笔在奏折上落下一个遒劲的朱批,淡淡道:“让她进来。”
舒妃款步而入,一身月白色绣折枝春梅纹宫装衬得她身姿窈窕,裙摆扫过地面时无声无息,鬓边斜插的珍珠步摇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折射出细碎的光泽。她将手中精致的食盒置于案边,屈膝行礼时腰肢弯成一道柔和的弧线,声音温婉如春水漫过青石:“皇上日理万机,臣妾想着近日春燥,便炖了些银耳莲子羹,清热润燥,皇上尝尝鲜。”
李玉上前接过食盒,小心翼翼地将白瓷羹碗盛出,碗沿氤氲着淡淡的热气,莲子的清甜混着银耳的软糯香气在殿内弥漫开来,与窗外飘入的花香相融,更显清润。舒妃垂眸望着地面,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浅影,语气带着几分试探的关切:“皇上近日时常去承乾宫探望寒部公主,臣妾知晓公主初入中原,孤苦无依,皇上体恤下属之心,臣妾深感敬佩。只是……”她顿了顿,抬眸时眼中盛满担忧,“前日宫宴上的事,臣妾至今想来仍心有余悸,公主性子刚烈,周身带着股不服管教的傲气,皇上日日亲近,臣妾实在放心不下皇上的安危。再者,后宫姐妹见皇上这般看重于她,心中难免有些浮动,长此以往,怕是会影响后宫和睦啊。”
她的声音轻柔婉转,句句都裹着关切,却始终恪守着君臣之分,不敢有半分逾矩。弘历端起羹碗,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却并未品尝,只是将碗轻轻放在一旁,沉声道:“朕自有分寸,此事无需再提。”
舒妃见状,知晓多说无益,只得屈膝行礼告退,离去时还不忘轻声叮嘱李玉:“好生伺候皇上,莫要让皇上太过劳累。”
这日,日头已攀升至中天,暖煦的光线透过窗棂洒入殿内,将金砖照得发亮,连空气中的龙涎香都仿佛被晒得愈发醇厚。春风穿檐而过,带来檐下风铃细碎的声响,添了几分生机。李玉再次掀帘入内,躬身道:“皇上,婉嫔娘娘求见,说想陪皇上说说话,解解乏。”
弘历放下朱笔,揉了揉眉心,连日来的奏折批阅让他眉宇间凝着几分倦意,闻言淡淡道:“宣她进来。”
婉嫔身着湖蓝色宫装,衣上绣着精致的缠枝迎春纹,花瓣以金线勾勒,栩栩如生,她步态端庄而轻柔地走入殿内,行礼时动作舒缓,语气温和得如同午后的春风:“皇上辛苦,臣妾见日头正好,春风和煦,想着皇上许是累了,便过来看看。”
她在案边侧立,目光落在弘历微蹙的眉峰上,带着真切的关切:“皇上近日往来承乾宫颇为频繁,臣妾瞧着皇上眼底的青影都重了些。后宫诸事本就繁杂,皇上既要打理朝政,又要牵挂宫中人,春日正是养息的时节,身子如何吃得消?”
婉嫔顿了顿,声音放得更柔,似怕惊扰了弘历:“那寒部公主初来乍到,许是不惯中原的春日气候,皇上体恤是应当的,只是不必日日亲自奔波。若是有什么需要照料的,吩咐下人去做便是,皇上该多留些精神养护龙体才是。臣妾只盼着皇上日日安康,无病无扰,这便是后宫最大的福气了。”
她的话语始终围绕着弘历的身体,未有半句涉及其他,字字句句都透着对帝王的心疼。弘历闻言,紧绷的神色缓和了些许,轻叹一声:“朕知道你关心朕,只是那公主性子执拗,朕去看看,也能安心些。”
“皇上有心了,”婉嫔浅浅一笑,眼中满是理解,“只是皇上也要顾着自己,莫要因太过操劳伤了身子。臣妾这就不打扰皇上处理公务了,皇上若有需要,随时传召臣妾便是。”说罢,再次屈膝行礼,轻步退了出去。
又过一日,春风带着几分暖意,从窗隙悠然钻入,吹动了案头的奏折,纸页簌簌作响,混着殿外隐约的鸟鸣,倒也添了几分雅趣。李玉匆匆走入殿内,躬身道:“皇上,恭嫔娘娘求见,神色瞧着颇为急切。”
弘历皱了皱眉,连日来不断有人提及寒香见,让他心中已积了几分烦躁,语气中难免带了些不耐:“让她进来。”
恭嫔身着墨绿色宫装,领口处的暗金色缠枝莲纹在暖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她快步走入殿内,行礼时动作都带着几分急切,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些许:“皇上!臣妾听闻近日皇上日日流连承乾宫,心中实在焦急万分!那寒部公主绝非寻常弱女子,她敢在宫宴上行刺皇上,心思歹毒可见一斑!”
她上前一步,双手微微攥紧,指节泛白,眼中满是焦虑:“皇上日日去探望她,万一她趁机迷惑皇上心智,用些旁门左道的手段笼络皇上,届时后果不堪设想啊!后宫之中,多少姐妹兢兢业业伺候皇上,盼着能得皇上一丝垂怜,如今皇上眼中只有她一人,长此以往,怕是会寒了众人的心啊!皇上,您可千万要清醒啊!”
弘历猛地一拍桌案,案上的朱笔与砚台都被震得一跳,墨汁溅出几滴,落在明黄色的奏折封面上,宛如绽开的墨花。烛火随之剧烈晃动,殿内的影子也变得扭曲可怖:“放肆!朕的心智岂会被一个女子迷惑?恭嫔,你未免太过杞人忧天!”
恭嫔被皇上的怒气吓得一哆嗦,膝盖微微发软,几乎要跪伏在地,却依旧梗着脖子说道:“皇上!臣妾说的都是实话!那公主心怀怨恨,留在宫中始终是个祸患,还请皇上三思!”
“够了!”弘历怒声道,语气中满是威严,“朕不想再听你胡言乱语,滚出去!”
恭嫔见皇上动了真怒,再不敢多言,只得惶恐行礼,匆匆退出了养心殿,离去时脚步踉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李玉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悄悄上前将被震倒的砚台扶起,又用锦帕小心翼翼地擦去案上溅出的墨汁。
这一日的黄昏来得格外温婉,暮色四合,天边染着淡淡的霞色,养心殿内已点起了烛火,跳动的火光将弘历的影子映在墙壁上,忽明忽暗,平添了几分压抑。窗外的春风渐渐柔和,带着夜的微凉,吹动着帘幕轻轻晃动。李玉犹豫着再次入内,躬身道:“皇上,颖贵人求见,说有要紧事必须面禀皇上,拦都拦不住。”
弘历此时已是满心烦躁,闻言更是脸色一沉,眼底的戾气几乎要溢出来:“让她进来,若再是为了寒香见的事,休怪朕无情!”
颖贵人身着桃红色宫装,色泽明艳如春日桃花,却衬得她神色愈发激动,她快步走入殿内,行礼过后便直截了当地说道:“皇上!您怎能如此糊涂!那寒香见是红颜祸水!她不仅心思歹毒,还引得前朝非议不断,后宫鸡犬不宁!您宠幸她,不仅寒了我们这些后妃的心,更寒了蒙古四十九部的心啊!”
她上前一步,语气尖锐如刀,字字戳向弘历:“蒙古四十九部将女儿送入宫中,盼的是皇上的恩宠与大清的庇护,如今您却独宠一个行刺过您的异族女子,让他们如何信服?日后谁还会真心归顺大清?皇上,您这是在拿大清的江山社稷开玩笑啊!”
这番话如同惊雷在殿内炸响,弘历脸色瞬间铁青,猛地站起身,指着殿门怒喝:“大胆!竟敢如此顶撞朕!谁给你的胆子妄议朝政,挑拨离间?”
颖贵人被皇上的怒气吓得浑身一颤,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依旧倔强地仰着头:“皇上!臣妾说的都是实话!您不能被她蒙蔽啊!”
“来人!”弘历怒不可遏,声音震得殿梁仿佛都在颤动,“将颖贵人拖下去,禁足咸福宫东偏殿!没有朕的旨意,不准踏出半步!”
李玉连忙应声,召来殿外的侍卫,侍卫们架起吓得面无人色的颖贵人往外走。她本就居于咸福宫东偏殿,如今这般禁足,更显凄凉,哭喊着:“皇上!臣妾是为了大清啊!皇上三思啊!”声音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殿外的暮色中,殿内的气氛愈发压抑,连烛火都仿佛被吓得不敢跳动。
弘历胸膛剧烈起伏,气息粗重,李玉小心翼翼地上前递上一杯茶水:“皇上息怒,龙体为重,莫要气坏了身子。”
弘历接过茶水,一饮而尽,将茶杯重重摔在案上,瓷杯应声碎裂,茶水溅了一地,碎片四散飞溅:“都退下!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准入内!”
颖贵人被禁足的消息如长了翅膀般,一夜之间传遍了后宫。次日清晨,寿康宫的暖阁内檀香缭绕,醇厚而沉静。窗外春日晨光柔和,透过窗棂洒在青砖地面上,映得殿内暖意融融,檐下的海棠开得正盛,花瓣上还沾着晨露,清新的香气随风而入。太后端坐于上首的紫檀木椅上,神色威严,身上的明黄色旗装衬得她气场愈发强大。弘历行礼请安后,太后示意他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开门见山道:“皇帝,近日后宫与前朝之事,哀家都听说了。那寒部公主,确实不宜太过宠爱。”
弘历垂眸道:“皇额娘,儿臣只是觉得她身世可怜,并无他意。”
“可怜?”太后冷哼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屑,“一个敢行刺皇帝的女子,能有多可怜?皇帝,你是大清的君主,心中当以天下为重,而非儿女情长。如今你为了她,冷落后宫妃嫔,无视朝臣劝谏,甚至禁足颖贵人,这已然寒了不少人的心。蒙古四十九部向来是大清的屏障,颖贵人所言并非无的放矢,若是因此失了他们的支持,边境动荡,后果不堪设想。再者,朝臣们的担忧也并非多余,沉迷女色,向来是帝王的大忌,你怎能因一个女子,失了人心?”
太后的话语重深长,句句都点在要害上,如同重锤敲在弘历的心上。他沉默不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椅柄,心中第一次生出犹豫。他确实喜爱寒香见的与众不同,那份桀骜不驯与清冷风骨是后宫女子所没有的,可他也明白太后所言句句在理,失了人心,于江山社稷不利。
从寿康宫出来,弘历神色凝重地返回养心殿。殿内的龙涎香依旧袅袅,只是气氛比往日更显沉郁。他端坐案前,手中的朱笔迟迟未动,目光落在案头那份关于寒部事务的奏折上,脑海中反复回响着太后的话语,心烦意乱。江山与美人之间的抉择,让他陷入了两难。
就在他出神之际,李玉轻步走入殿内,躬身道:“皇上,谨常在求见,说有要事启禀,言辞颇为恳切。”
弘历愣了一下,此刻他本无心见人,但转念一想,这谨常在平日里不甚起眼,此刻前来必有缘由,便淡淡道:“宣她进来。”
不多时,谨常在钮祜禄姈月身着一身淡粉色宫装,裙摆上绣着细碎的桃花纹,步态从容地走入暖阁。她屈膝行礼时动作标准而优雅,衣袂轻扬间,仿佛带起一阵春日的暖风,声音温婉却不失沉稳:“臣妾参见皇上。”
弘历抬眸打量着她,见她容貌清秀,眉宇间带着几分聪慧,神色平静无波,倒与近日后宫中诸多妃嫔的焦躁形成了鲜明对比。“起来吧,”弘历语气平淡,“你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谨常在起身,目光直视着弘历,语气诚恳而坚定:“臣妾听闻皇上近日因寒部公主之事烦忧,心中十分不安。皇上乃九五之尊,龙体为重,若是因此伤了心神,反倒得不偿失。”
她顿了顿,见弘历并未露出不耐之色,便继续说道:“皇上若是真喜欢寒部公主,臣妾愿意前往承乾宫,劝说公主。寒部公主初入宫中,对中原的规矩与皇上的心意想必尚有隔阂,臣妾愿以姐妹之谊,耐心开导于她,让她明白皇上的一片深情,也让她知晓后宫的规矩,日后安分守己,不再让皇上烦忧。”
这番话既没有像其他妃嫔那般劝谏皇上疏远寒香见,反而处处体谅皇上的心意,又主动提出为皇上分忧,言语间的聪慧与识趣,让弘历心中顿时一松。连日来的烦闷消散了不少,他看着谨常在,眼中多了几分赞许:“你愿意去劝说她?”
“是,”谨常在点头,语气恭敬却不失底气,“臣妾入宫以来,蒙皇上照拂,无以为报。如今能为皇上分忧,是臣妾的本分,更是臣妾的荣幸。”
弘历心中愈发满意,沉吟片刻后说道:“你若真能劝说她主动侍寝,解了朕的烦忧,朕便复你贵人的位分。”
“谢皇上恩典!”谨常在连忙屈膝行礼谢恩,额头触地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她知道,这是她在后宫崭露头角的绝佳机会,只要把握住,便能一步登天,摆脱如今的低微身份。
弘历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去吧,此事若成,朕绝不食言。”
“臣妾告退。”谨常在再次行礼,而后转身轻步退出了养心殿。她的背影从容而坚定,仿佛已然胜券在握。
殿内,弘历望着她离去的方向,神色渐渐缓和。他拿起案上的茶杯,李玉连忙上前为他续上热茶。弘历抿了一口,心中暗忖:若姈月真能说动寒香见,那便是最好的结果,既不辜负自己对寒香见的心意,也能平息后宫与前朝的非议,一举两得。
李玉立于殿角,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暗叹:这后宫的风,怕是又要起了。看似温婉的谨常在,未必就如表面那般简单,而承乾宫的那位公主,究竟会成为谁的踏脚石,又会掀起怎样的波澜,尚未可知。檐外的春风依旧和煦,却吹不散这深宫中涌动的暗流,一场新的博弈,已然在无声中悄然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