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图等人的加入,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涟漪迅速扩散至西疆的每一个角落。夏明朗归来的消息,不再是模糊的传闻,而是变成了确凿无疑、并携带着具体细节的事实。
队伍每经过一个部族的聚居地或游牧区,几乎都会遇到类似的迎接场面。规模或大或小,有时是德高望重的长老率众远迎,有时是年轻的勇士们自发集结在道旁,用好奇而敬畏的目光注视着这支队伍核心处那青袍身影。他们献上自家酿制的马奶酒、风干的肉条、或是象征吉祥的哈达。简单的言语,朴素的礼节,却蕴含着最真挚的情感。
夏明朗来者不拒,却又恪守原则。他亲自下马与每一位前来迎接的首领或长者交谈,耐心倾听他们诉说部族面临的困难——水源争端、草场划分、过往商队盘剥、乃至与邻近部族的小规模摩擦。他并不立即给出解决方案,而是命随行的文书官详细记录,并表示会在抵达月牙泉后,召集各方共同商议。
对于献上的礼物,他坦然接受表达心意的部分,如哈达、少量酒水,但对于贵重的皮毛、金银,则坚决婉拒,或以等价甚至略高的盐铁、布匹回赠。这一举动,通过口耳相传,迅速塑造了他“公正”、“不贪”的形象。
“阵主,前面就是白狼族的草场了。”巴图策马靠近,指着前方一片水草丰美的河谷,“他们族长赫连铁是个倔脾气,但最重承诺。上次落鹰坪,他也出了力。”
果然,在白狼族的地界,迎接方式又有所不同。没有喧闹的欢呼,只有数百名精壮骑士沉默地列队于道旁,人人腰佩弯刀,背负强弓,眼神锐利如鹰。为首一名中年大汉,面容粗犷,一道刀疤从左眉骨划至脸颊,正是族长赫连铁。
他既未下马,也未行礼,只是目光灼灼地盯着夏明朗,声如洪钟:“夏阵主!王都一行,可曾让我西疆儿女失望?”
这话问得直接,甚至有些无礼。王栓子等人眉头微皱,手不自觉按上了刀柄。夏明朗却抬手制止了他们,驱马上前几步,与赫连铁遥遥相对,平静回应:“陛下已明诏,西疆自治,永不征税。夏某不才,愿与诸位首领、万千西疆同胞一道,守此净土,建我家园。”
他没有提自己的功劳,只陈述结果和承诺。
赫连铁盯着他看了半晌,勐地哈哈大笑,声震四野:“好!我赫连铁就信你这一次!”他这才翻身下马,右手重重捶击左胸,行了一个标准的部落勇士礼。“白狼族,愿遵阵主号令!”
“不是号令,是共治。”夏明朗纠正道,也下马还礼。
紧张的气氛瞬间冰释。白狼族的骑士们这才放松下来,纷纷下马行礼,眼神中的审视化为了认同。
这一幕,被随行的许多人看在眼里。赵铁山低声对王栓子感慨:“阵主如今,越发有上位者的气度了。不卑不亢,自有章法。”
王栓子点头:“关键是,他心里真装着这些人,装着这片地。”
随着不断深入西疆腹地,夏明朗不再仅仅是一个凯旋的军事领袖,更像是一位深入基层、体察民情的治理者。他时常会偏离主道,去看望某个偏僻的小村落,亲自品尝牧民家的酪浆,查看孩童的状况,甚至挽起袖子,与牧民一同修理被风雪损坏的羊圈。
他利用一切机会,向遇到的人描绘他心中的西疆未来:会有永不干涸的水渠滋养草场和农田,会有坚固的道路连接各部,会有公平的交易让大家的皮毛和药材卖出好价钱,会有学宫让所有孩子,无论出身哪个部族,都能读书识字,学习技艺。
这些话语,如同种子,撒在西疆人干涸已久的心田上。希望,开始在这些最底层的人们眼中点燃。他们或许不完全理解“自治”的含义,但他们能感受到这位年轻“阵主”的真诚,以及他带来的那种实实在在的、可以触摸到的盼头。
队伍愈发壮大。除了巴图、赫连铁等部族派出的代表和护卫,还有许多闻讯赶来的小部族成员、失去牧场的流浪牧民、有一技之长的工匠、甚至还有一些在混乱中失去家园、渴望安定生活的原边境守军士卒。他们如同溪流汇入江河,依附在这支代表着秩序与希望的队伍周围。
夜晚扎营时,营地规模比离开王都时扩大了数倍不止,篝火连绵,人声鼎沸,俨然一个小型城镇的雏形。不同部族的人围坐在不同的火堆旁,起初还有些隔阂,但在“阵风”老兵的主动串联和夏明朗有意无意的引导下,渐渐开始有了交流。谈论各自的放牧经验,交换对草场水源的看法,甚至比较起不同部族的刀弓技艺。
一种微妙的、基于共同利益和未来期望的凝聚力,正在缓慢滋生。
夏明朗站在营地边缘的高处,望着下方这片充满生机的景象。夜风带来混杂着牛羊肉香、马粪味和草木燃烧气息的独特味道,耳边是各种语言的交谈声、孩童的嬉闹声、以及悠扬的马头琴声。
这与回程之初,只有“阵风”本部人马时的感觉截然不同。那时,是归心似箭,是肩负使命的沉重。而现在,他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正在融入这片土地,成为它的一部分,而这片土地及其上的人民,也正在接纳他,并将希望寄托于他。
他脑海中勾勒的蓝图,不再是纸面上的规划,而是与眼前这些鲜活的面孔、具体的需求紧密联系在了一起。引水渠该从哪里开始,才能最快惠及白狼族和下游的几个小部落?第一个集市应该设在哪里,才能方便周边大多数部族进行交易?学宫的第一批学员,该如何从各部落中选拔,才能体现公平,又不引起大部落的不满?
千头万绪,纷繁复杂。但他心中却异常踏实。
他知道,纪昕云此刻,或许正面对着家族内部更为隐晦却同样激烈的博弈。他们走在不同的路上,经历着不同的考验。然而,那个三年之约,像远方的一座灯塔,让他在处理这些繁杂事务时,内心始终保有一份清晰的远方和一份沉静的力量。
真正的挑战,确实才刚刚开始。但这一次,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并非一个人。他的身后,是越来越多汇聚而来的西疆民众,他的心中,有一份跨越山海的默契与约定。
这就足够了。
他转身,走向最大的那顶营帐,那里,巴图、赫连铁以及几位新加入的部族代表,正等着与他商议抵达月牙泉后,第一次联合议事会的主要议程。
归途,已然成为一场深入西疆肌理、凝聚人心、奠基未来的伟大征程的伊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