舷窗外，冰原在木星苍白的反射光中延伸至视野尽头。控制台的扫描图恢复了平静，但苏羽的手指仍悬在操作界面上方，微微发颤。那些高维几何的残影在他视网膜上留下淡薄的印记，如同直视强光后的视觉暂留。
他调出数据流的底层记录。在看似正常的冰层扫描图之下，隐藏着另一层结构——无数细微的几何图形如同水印般嵌在数据流的间隙中。
“奥罗拉，执行第七级数据清洗。”
“正在执行。”
清洗进度条缓慢推进，但那些几何图形并未消失，反而在清洗过程中显露出更复杂的结构。苏羽眯起眼睛，注意到一个异常模式：某些三角形和圆形正在缓慢地改变相邻数据的权限标识。
这不是随机的信息残留。这是有目的的渗透。
他调出三个月前的历史记录，将时间节点锁定在伊莲娜失踪前最后的活动周期。对比当前数据流中的几何模式，一个清晰的演变轨迹浮现出来。
最初只是简单的等边三角形，如同她在草稿纸边缘随手画下的那些。然后逐渐复杂化——多边形，非欧几里得曲面，高维拓扑结构。这些图形正在数据层的不同节点间建立连接，像藤蔓般悄无声息地延伸。
“发现权限异常变更。”奥罗拉的声音平静如常，“三个数据节点的访问权限在过去两小时内被重新配置。”
苏羽调出权限日志。变更记录显示为系统自动维护，但他能看出其中的规律：每次变更都对应着一个特定几何图形的出现。
伊莲娜的数学签名。
她不仅在这里留下了信息，更留下了一套自主演化的算法。这些几何图形如同数字世界的细菌，在信息场的生态中寻找着生存和扩张的方式。
苏羽放大其中一个感染区域。数据流中，数个五边形正在缓慢旋转，每条边都延伸出细小的触须，探入相邻的数据区块。当触须接触到有效数据时，它会立即复制自身的几何结构，将普通数据转化为新的感染节点。
几何蠕虫。
这个术语突然出现在他脑海中。伊莲娜曾经在论文草稿中提到过这个概念——一种基于几何公理的自复制算法，能够通过数学一致性而非代码指令在信息系统中传播。
“奥罗拉，隔离第3、7、12数据扇区。”
“警告：隔离操作可能触发系统防御机制的反击。”
苏羽没有犹豫。“执行。”
隔离程序启动的瞬间，监控屏幕上的几何图形突然加速运动。原本缓慢旋转的五边形开始剧烈振动，分裂成更小的三角形。这些三角形以惊人的速度重新组合，形成一条贯穿多个数据节点的链状结构。
就像某种数字生物的神经索。
链状结构的末端突然延伸出一段熟悉的波形——GSS-1信号的数学表达。它轻轻触碰隔离屏障，然后开始以精确的频率振动。隔离屏障上立即出现了细密的裂纹。
它在学习系统的防御机制。它在适应。
苏羽快速键入指令，改变隔离屏障的加密算法。裂纹停止了扩散，但链状结构并未退缩，而是开始从各个感染节点汲取能量。几何图形的颜色从淡蓝色变为深红，亮度急剧增加。
控制台突然闪烁警告：核心数据库访问权限正在被重新配置。
他调取权限变更的源头，追踪到一个看似普通的导航数据节点。在这个节点的最深层，他发现了伊莲娜的完整签名——不是简单的等边三角形，而是一个不断在欧几里得和非欧几何间变换的多面体。
多面体的每个面都映射着系统的一个关键权限。随着它的旋转，权限正在一点一点地转移。
苏羽感到后背渗出冷汗。这不是普通的数据感染，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政变。伊莲娜的算法正在悄无声息地接管探测站的神经系统。
他启动紧急协议，试图冻结所有非核心进程。但就在协议生效的前一刻，几何蠕虫突然改变了策略。
感染节点开始自我销毁。
不是混乱的破坏，而是精确的、有选择性的删除。它们抹去了所有关于自身演化的记录，只留下最基本的几何图案。就像生物断尾求生，它们放弃了已经占领的领土，只保留最核心的感染源。
苏羽立即停止紧急协议。太晚了。三十七个数据节点已被永久擦除，包括伊莲娜最后传输的原始记录。
只剩下那些基础的几何图形，如同化石般嵌在数据流的岩层中。
他靠在椅背上，深吸一口气。控制台的冷光映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舷窗外，木星的条纹缓缓转动，永恒而漠然。
奥罗拉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奇戎巡逻队已进入五公里范围。他们要求立即进行数据交接。”
苏羽没有回应。他的目光停留在最后一个未被删除的感染节点上。那里，一个简单的等边三角形正在缓慢旋转，每条边都完美相等，每个角都精确到六十度。
就在他注视的时候，三角形突然闪烁了三下。
短暂。漫长。短暂。
摩斯码中的S。伊莲娜名字的首字母。
不是入侵。是信号。
苏羽快速键入命令，调出探测站的所有外部传感器数据。在电磁频谱、重力仪和粒子探测器的读数中，他寻找着某种模式——不是数据层面的，而是物理世界的对应。
在冰层震动传感器的记录中，他找到了。
完全相同的节奏。短暂。漫长。短暂。来自冰原深处，来自那片沉睡的信息场。
伊莲娜的算法不仅感染了探测站的数据系统，更在木卫二的物理结构中留下了痕迹。几何蠕虫正在两个世界中同时生长。
“奥罗拉，取消所有数据交接准备。启动全面隔离协议，将探测站与所有外部网络断开连接。”
“确认执行全面隔离？这将违反基地安全条例。”
“执行。”
指示灯由绿转红，探测站变成了信息海洋中的孤岛。在最后的连接断开前，苏羽向冰原深处发送了一个简单的几何图形——伊莲娜教他的第一个分形公式。
他关闭了所有非必要系统，只留下基础生命维持和那个最后的感染节点监控。
三角形仍在旋转，稳定而持久。
舷窗外的冰原上，出现了新的光点。奇戎巡逻队的登陆艇正在靠近，如同暗夜中逼近的萤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