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的继位大典过后,一切似乎尘埃落定。
新任家主沈俞儿端坐书房,面前堆满了等待批阅的账册与文书。窗外的日头从东升到西落,她手中的笔却未曾停歇。烛火摇曳,将她的侧影投在墙上,沉静而孤直。
不过数月光景,她的性子已与从前判若两人。那个曾会为了一味珍稀灵草欣喜雀跃、会拉着江疏影衣袖撒娇的活泼少女,仿佛被时光悄然抹去,只留下眼前这位眉目沉凝、行事果决的沈家主。
沈母站在回廊远处,望着女儿书房窗口透出的光亮,眼圈不由红了。她转身看向身侧的丈夫,声音带着哽咽:“你看看她……从前多爱笑的一个孩子,如今一天都说不上三句话。守着这偌大家业,当真就比她的快活要紧吗?”
沈父望着那扇窗,神色复杂,半晌才低叹一声:“夫人,孩子总是要长大的。她能担起这份责任,是沈家之幸。”
“幸?”沈母忽然激动起来,眼泪滚落,“我的女儿本可修仙问道,与心爱之人逍遥山水间!是你……是你非要她接下这重担!你瞧瞧她现在,可还有半分从前的模样?”
沈父默然不语。妻子的指责字字锥心,他何尝不心疼?只是家族重任在肩,有些选择,身不由己。
夜深了,沈父终是起身,走向女儿的书房。他在门外驻足片刻,才抬手轻叩。
“进。”门内传来沈俞儿平静无波的声音。
推门而入,只见女儿端坐案前,指尖还拈着朱笔。烛光映着她略显苍白的脸,眼底有淡淡的青影。
“父亲,”沈俞儿放下笔,抬眼看来,“这么晚了,有事?”
这一声“父亲”,疏离而恭敬。沈父心中蓦地一痛——从前女儿总是娇声唤他“爹爹”,会扑进他怀里说些天真话语。从何时起,父女之间竟只剩下这般客套的问答?
“无事,”沈父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堆积如山的文书,“只是来看看……事务可还顺利?”
“尚可。”沈俞儿垂眸,“族中诸事已大致理顺,父亲若要查验,随时可以。”
“我不是来查你的。”沈父忙道,声音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愧意,“俞儿,你做得很好……那些反对的声音,近日都已平息了。”
沈俞儿轻轻“嗯”了一声,脸上却无半分喜色。她重新提起笔,目光落回纸上:“若父亲没有其他吩咐,女儿还要处理些事务。父亲早些歇息。”
逐客之意,不言而喻。
沈父喉头微动,最终只化作一声苦笑:“……你也别熬太晚。”
门轻轻合上,将一室寂静还给案前之人。
沈俞儿执笔的手顿了顿,一滴墨在宣纸上晕开小小的墨团。她看着那墨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江疏影总爱在她习字时捣乱,故意碰歪她的笔,然后笑着躲开……
指尖微微发颤。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恢复一片沉静。
窗外月色凄清。这座繁华府邸,如今成了她最华丽的囚笼。而那个曾许诺要带她看遍山河的人,又在何方?
夜渐深,烛火在沈俞儿案头安静跳跃。她正要提笔批复下一份文书,指尖却忽然一颤。
一股熟悉而微弱的牵引感,自心口处悄然传来。
沈俞儿蓦地僵住,朱笔从指间滑落,“啪”地一声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团刺目的红。她抬手按向胸前——那里贴身佩戴着一枚温润玉佩,此刻正隐隐发烫。
这枚同心玉佩,是她与江疏影当年以精血相契的信物。自江疏影“不告而别”后,玉佩便如顽石沉寂,任她如何催动灵力,都再感应不到半分气息。她寻遍天涯,眼泪流干,最后在父亲面前做出心灰意冷的模样,假意相信了那个拙劣的谎言。
可她怎会信?
以她和江疏影的情分,那人便是真要离开,也定会与她当面说清。唯一的可能,是父亲动了手脚。
这些时日,她暗中查遍了沈家名下所有产业,却一无所获。接任家主,与其说是顺从,不如说是她唯一的破局之法——只有手握最高权柄,调动全部资源,才有望找到那个被藏起来的人。
她恨父亲吗?或许是的。可每当看到父亲日渐衰败的气色,感受到他体内那股连她琉璃药体都无法化解的暗疾,那恨意便化作一声叹息。寿元将尽,大道无望,父亲的种种安排,近乎遗言。为人子女,她终究无法违逆。
可思念从未停止。每一个独处的深夜,江疏影含笑的模样都会清晰地浮现眼前。
而此刻……玉佩竟有了反应!
沈俞儿“霍”地站起,动作太急,带倒了身下的檀木椅。她却顾不得这些,双手紧紧握住胸前的玉佩,灵力毫无保留地灌注进去。
微光自玉佩深处亮起,一道熟悉而温柔的声音,如潺潺溪流,直接在她心底响起:
“俞儿,姐姐没事。”
沈俞儿呼吸一窒,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我现在应当在你们家的一处别院,地方宽敞,衣食周全。伯父并未为难我,反而……与我说了许多。”那声音顿了顿,似有犹豫,旋即又坚定起来,“有些事,容我再想想。但俞儿,你只需记住——等我。待我回来,你便再无需独自面对这一切。”
话音落下,玉佩的温度缓缓褪去,重归平静。
沈俞儿却仍保持着紧握玉佩的姿势,久久未动。一滴泪毫无征兆地滚落,砸在桌案的文书上,洇湿了墨迹。
良久,她缓缓松开手,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可唇角,却一点点扬起了一个久违的、真实的笑容。
那笑容很轻,却像破开厚重云层的第一缕阳光,照亮了她沉寂多时的眼眸。
疏影姐姐还活着,好好的,且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父亲没有伤害她。
这就够了。
沈俞儿弯腰扶起倒地的椅子,重新坐下。她拾起滚落的朱笔,拭去笔尖多余的墨,继续批阅起未完的文书。
只是这一次,她的背脊挺得笔直,眼中有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