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浦江上的资本搏杀,惨烈无声,牵动着万千人心。而在黄河路这条永远喧嚣、弥漫着油烟与欲望的街道上,另一场同样诡谲、却更贴近市井烟火的暗战,也进入了白热化的阶段。金美林“一元红烧肉”掀起的自杀式价格战,如同一场倾盆暴雨,起初声势浩大,却未能如愿冲垮至真园那道看似柔韧的堤坝。几日喧嚣过后,人潮渐稀,留下的是一片杯盘狼藉和卢美琳心头那团越烧越旺的邪火。
金美林二楼那间可以俯瞰街景的豪华包间里,紫红色的丝绒窗帘被猛地扯开,窗外午后惨白的光线刺了进来,映照着卢美琳那张因失眠和愤怒而扭曲的圆脸。桌上狼藉地堆着几天来的营业报表,那刺眼的赤字像毒蛇一样噬咬着她的心。价格战,看似吸引了眼球,实则引来的多是贪图便宜、吃完就走的“流水客”,金美林赖以生存的高端客源和宴请订单不增反减,利润更是被砍到了脚脖子。更让她胸闷的是,对面的至真园,虽然客流也受了影响,但那些真正有身份、有消费力的老客人,似乎并未完全流失,午市晚市,依然有车马停驻,那份从容不迫的架势,像一根刺,扎在她眼里,更扎在她心里。
“贱人!装什么清高!”卢美琳猛地将手中一份报表摔在桌上,杯盘叮当作响。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精心描画的眉毛几乎拧成一个结。麒麟会承诺的资金补贴固然可观,但这样烧钱,烧到何时是个头?杜红根那边最近也阴阳怪气,出工不出力,让她愈发焦躁。必须想个更狠的法子,一击致命,打垮李李那个女人的气焰!她阴鸷的目光扫过窗外至真园那气派的门头,最终落在了后厨方向。
至真园能立足黄河路,靠的不仅是环境和服务,更是那几道秘而不宣、却让老饕们念念不忘的招牌菜。尤其是那道号称“镇店三宝”之首的“芙蓉鸡片”,据传工序极其繁复,火候调味独到,是李李当年从一位隐居的淮扬菜老师傅手里重金求来的,连金美林重金挖来的特级厨师都仿不出其神韵。若是能拿到这秘方……
一个恶毒的念头,如同毒藤般在她心中疯长。明的不行,就来暗的!她卢美琳在黄河路混了这么多年,三教九流的关系多了去了。很快,一个合适的人选浮出水面——至真园后厨的二厨,阿强。
阿强四十出头,是至真园的老人了,手艺不错,尤其擅长禽类料理,算是后厨的骨干之一。但此人有个致命的弱点——好赌。年前在澳门欠下了一屁股高利贷,被债主逼得东躲西藏,老婆闹离婚,家里鸡飞狗跳。卢美琳通过一个放债的中间人,轻易就搭上了线。重金,加上威胁(透露给李李,他就彻底在行内臭了),双管齐下,阿强那张被生活压垮的脸上,挣扎之色只持续了片刻,便被绝望和贪婪取代,咬牙点了头。
“我要‘芙蓉鸡片’完整的配方,从选料、预处理、到吊汤、滑油、勾芡,每一步的火候、时间、用料比例,一点都不能错!”卢美琳在约定的偏僻茶楼包厢里,将厚厚的牛皮纸信封推过去,压低的声音里满是狠厉,“还有‘清炒蟹粉’和‘火踵神仙鸭’的要点,我也要!事成之后,再付另一半,足够你还清赌债,还能逍遥一阵子。要是敢耍花样……”她没说完,但那眼神比刀子还冷。
阿强握着那沉甸甸的信封,手心里全是冷汗,嘴唇哆嗦着,最终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然而,卢美琳低估了李李。这个能在黄河路站稳脚跟、将至真园经营得风生水起的女人,其心思之缜密、眼力之毒辣,远超常人想象。至真园,是她的心血,更是她的堡垒,每一块砖,每一片瓦,她都了如指掌。
阿强近期的反常,早已落入了李李眼中。这个向来埋头做事、手艺扎实的老师傅,突然变得心神不宁,炒菜时屡屡走神,有两次甚至险些出了纰漏。下班后也不再和师兄弟们一起喝酒吹牛,总是行色匆匆,接电话也躲躲闪闪。更让李李起疑的是,有相熟的车行老板无意中提起,看见阿强傍晚时分在远离黄河路的一个街角,上了一辆陌生的黑色轿车。李李没有声张,只是暗中让潘经理留意,并悄悄查了阿强最近的财务状况。当得知他在澳门欠下巨额赌债时,一切便昭然若揭了。
“老板娘,要不要……”潘经理得知后,又惊又怒,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李李站在“听涛阁”的窗前,望着楼下黄河路川流不息的人潮,摇了摇头,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不急。卢美琳想玩阴的,我们就陪她好好玩玩。她不是想要秘方吗?给她就是。”
一场将计就计的反间局,悄然布下。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后厨难得的清闲时段。李李“恰好”来到后厨巡视,厨师长陪在一旁。走到处理高级食材的专属区域时,李李看似随意地拿起一小罐密封的、标签模糊的调料,对厨师长说:“王师傅,上次那位从苏州来的贵客,不是夸咱们的‘芙蓉鸡片’好,但觉得鲜味层次还能再提升些么?我琢磨着,是不是可以在最后淋的鸡油里,加一点点这个?”她晃了晃那小罐子。
厨师长王师傅是跟了李李多年的老人,心思剔透,虽不明就里,但见李李眼神意味深长,立刻心领神会,配合地露出思索状:“老板娘,这是……?”
“哦,这是我托人从云南弄来的野生菌油,提鲜极好,但性子烈,用量必须精准,多一分则夺味,少一分则不足。”李李压低声音,仿佛在分享什么了不得的秘密,“特别是吊汤那一步,以往我们用老母鸡、火腿,现在可以试试加入少许云南宣威火腿的上方,用这菌油微微煸过,再入汤,鲜味层次绝对不同。还有,滑鸡片的油温,比平时低个五六度,时间缩短三秒,口感会更嫩滑。这些调整,你先记下,下周贵宾来试菜时用。”
两人讨论得“认真”,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在不远处假装整理灶台、实则竖着耳朵的阿强听得一清二楚。阿强心跳如鼓,强压住激动,死死记住了李李所说的每一个“关键”:野生菌油、宣威火腿上方煸炒入汤、降低油温缩短时间……他觉得自己抓住了至真园味道真正的灵魂!
李李眼角余光瞥见阿强那副紧张又兴奋的模样,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分毫,又“顺便”提了几句“清炒蟹粉”中蟹黄与蟹肉的比例微调,“火踵神仙鸭”炖煮时加入某种特殊香料的时机等“改良心得”,然后才施施然离开。
阿强如获至宝,当晚就将这些“绝密”细节,连同他自己观察到的一些似是而非的步骤(其中不少是李李故意展示的错误习惯),一五一十地记录在偷带的便签纸上,第二天就传递了出去。
卢美琳拿到“秘方”,欣喜若狂,如获至宝。她立刻召集金美林后厨全体,勒令厨师长严格按照“秘方”研制,并严密封锁消息,要打李李一个措手不及。金美林的厨师长虽觉这“秘方”有些细节闻所未闻(比如那来路不明的“野生菌油”),但老板娘信誓旦旦说是重金搞来的“真传”,也不敢多问,只能硬着头皮尝试。
几天后,金美林突然在门口竖起巨大的广告牌,打出惊爆眼球的宣传语:“至真同源,青出于蓝!本店倾情奉献,正宗秘制‘金玉芙蓉鸡’、‘至尊蟹粉’、‘仙腿烩鸭’,滋味更胜一筹!欢迎品鉴!”广告语极尽夸张,矛头直指至真园。
消息一出,黄河路哗然。许多好奇的食客,包括一些至真园的老主顾,半信半疑地涌入金美林,想尝尝这“更胜一筹”的版本。
结果,却成了一场闹剧。
那按照“秘方”精心烹制的“金玉芙蓉鸡”,鸡肉是滑嫩了,却失却了原本扎实弹牙的口感,更致命的是,汤头里那股若有若无的、来自所谓“野生菌油”的怪异气味,与鸡汤的醇厚格格不入,甚至有些发闷,鲜是鲜了,却鲜得突兀而廉价。“至尊蟹粉”的蟹黄比例失调,过腥腻口;“仙腿烩鸭”则因加入了不合时宜的香料,味道变得不伦不类。
“这什么味儿啊?怪里怪气的!”
“哎哟,这能叫芙蓉鸡片?鸡肉一点嚼劲都没有,汤头味道也浑浊。”
“还‘更胜一筹’?比至真园的差远了!火候、调味根本不对路!”
“骗人的吧?就这还敢说正宗秘制?”
尝鲜的食客们大失所望,议论纷纷,吐槽声不绝于耳。更有不少至真园的忠实拥趸,尝了一口便放下筷子,摇头离去,直言“上当”、“糟蹋东西”。金美林非但没能借机扬名,反而口碑扫地,沦为黄河路上的笑柄。卢美琳砸下重金、寄予厚望的“秘密武器”,成了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臭棋。
而此时的至真园,却悄然推出了一款“怀旧经典”系列,主打菜品正是那几道招牌菜,但宣称是“遵循古法,原汁原味”。老食客们一尝,还是那个熟悉而惊艳的味道,对比金美林的“画虎不成”,高下立判。至真园的声誉不降反升,客流悄然回暖。
就在金美林焦头烂额、卢美琳气得摔盘子砸碗的时候,李李在至真园顶楼那间静谧的茶室里,单独约见了面如死灰、瑟瑟发抖的阿强。
没有疾言厉色,没有报警威胁。李李只是慢条斯理地泡着一壶普洱,茶香袅袅中,她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阿强师傅,你在至真园,有五年了吧?”
阿强扑通一声跪下了,涕泪横流:“老板娘,我错了!我不是人!我鬼迷心窍!卢美琳她逼我,我欠了赌债,没办法啊老板娘!”
李李没有叫他起来,只是将一杯澄澈的茶汤推到他面前:“赌债,欠了多少?”
阿强报出一个让他绝望的数字。
李李沉吟片刻,道:“这笔钱,我可以先替你垫上。”
阿强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李李,眼中混杂着惊愕、羞愧和一丝渺茫的希望。
“但,钱不是白给的。”李李看着他,目光清澈而锐利,“你要写一份详细的悔过书和事情经过,签字画押。之后,离开上海,去哪都行,我会让人给你一笔路费和安家费,足够你在外地重新开始。但从此以后,不要再回黄河路,也不要再踏入餐饮这一行。你做得到吗?”
阿强愣在原地,随即以头抢地,哭得不能自已:“老板娘……我……我对不起您!我对不起至真园!我畜生不如……您还肯给我一条生路……我阿强这辈子做牛做马报答您!”
“我不需要你做牛做马。”李李的声音依旧平静,“我只希望你记住这个教训。人生路长,一步踏错,未必没有回头机会。但机会,通常只有一次。”她顿了顿,“金美林那边,你知道该怎么说吗?”
阿强立刻反应过来,赌咒发誓:“我明白!我什么都不知道!秘方是我瞎编的!卢美琳逼我,我才胡乱写了骗她钱的!我明天就离开上海,再也不回来了!”
李李点了点头,挥挥手:“去吧。账房那里,我会交代。出去后,好自为之。”
阿强千恩万谢,踉跄着退了出去。茶室里,重归寂静。潘经理悄无声息地出现,低声道:“老板娘,就这么放过他?会不会太便宜他了?而且,卢美琳那边……”
李李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早已消失,只剩下洞察世事的淡然:“穷寇莫追,狗急跳墙。阿强是个小人物,不足为虑。留他一条生路,传出去,江湖上会说我们至真园仁义,卢美琳刻薄寡恩。至于卢美琳……”她啜饮一口清茶,“经此一事,她在黄河路,已是信誉扫地,跳梁小丑罢了。我们的对手,从来都不是她。”
潘经理心悦诚服地点头。这一手,不仅干净利落地粉碎了对手卑劣的窃密阴谋,保住了至真园安身立命的真正根本,还顺手给了对手一记响亮的耳光,更以德报怨,给了犯错者一条生路,赚足了口碑和人心。这份沉稳、机智与气度,让潘经理对眼前这位年轻的老板娘,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很快在黄河路传开。版本几经流传,愈发凸显李李的宽厚与卢美琳的蠢毒。至真园的声望,在李李这番操作下,不降反升,许多原本中立的食客和店家,心中那杆秤,不知不觉又向至真园倾斜了几分。而金美林,则在一片嘲讽声中,显得愈发窘迫和孤立。李李,兵不血刃,便在这场阴险的窃密暗战中,赢得了一场漂亮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