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侧殿,已被改造成一个巨大的议事堂。原本庄严肃穆的殿堂,此刻堆满了卷帙浩繁的典籍、各地州县图册、以及无数写满字又揉成一团的废纸。空气中弥漫着墨香、汗味和浓茶的苦涩气息。
李世民、李渊、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魏征、李靖、李绩、马周等核心重臣,以及各部高官,已经在此连续议事半月有余。人人面带倦容,眼布血丝,但精神却处于一种异常的亢奋状态。
“不行!此策仍有巨大漏洞!”魏征猛地站起身,指着墙上刚刚由马周提出的一套全新官制架构图,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马周所言‘分级授权,专业理事’,看似明晰,然则,‘专事负责’若权力过大,与封疆大吏何异?若其心生异志,天高皇帝远,如何制约?”
马周年轻气盛,虽疲惫却不退缩,据理力争:“魏公!若不专事负责,遇事推诿,效率何在?未来疆域万里,若事事需长安决断,政令往返经年,与无治何异?下官所言,乃是在严格监察、明确权责、定期轮换基础上的专事!绝非放任自流!”
房玄龄揉着太阳穴,缓缓道:“玄成所虑,不无道理。马周之策,亦是不得已而为之。关键在于这‘监察’与‘制衡’之术,需设计得滴水不漏。譬如,可设‘垂直监察司’,直属中央,不受地方节制,专司监督各级专事官员。”
杜如晦补充:“还有财权、兵权必须分离。专事官员可掌行政、发展之权,但赋税征收、库银支取,需由户部直派体系负责。地方驻军,更需由兵部与都督府双重节制,绝不可令其军政一体!”
长孙无忌眉头紧锁,提出了更尖锐的问题:“即便制度设计完美,然则……人呢?诸位可曾想过,若陛下……嗯,若将来太子继位,能否驾驭这庞杂的新制?能否镇住那些手握重权的封疆大吏?还有诸位皇子,若分封在外,拥有实权,一旦陛下不在了,新君仁弱,他们若生异心,又当如何?”
这话触及了最敏感的权力传承问题,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李世民和李渊。
李世民沉默良久,目光扫过墙上那幅巨大的、标注了已知世界的地图,声音低沉:“辅机所问,是根本。朕在,或可凭借威望,强行推动,压制各方。但朕之后呢?”
他指向地图上最西方的模糊区域:“若真能打下如此江山,朕的继任者,将面对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庞大帝国。内部的权争,外部的威胁,都将远超今日想象。承乾……他能扛得住吗?”
李渊叹了口气,接口道:“不仅是太子。诸位将军,如今忠心耿耿,为大唐开疆拓土。可一旦战事绵延数十年,将军们常驻边陲,麾下兵强马壮,与当地势力盘根错节。届时,他们是听长安的天子,还是更倾向于保护自己经营多年的基业?即便他们本人忠心,其子孙后代呢?”
李靖闻言,肃然起身:“陛下!太上皇!臣等深受国恩,誓死效忠!绝无二心!”
李世民摆摆手,示意他坐下:“药师忠心,朕岂不知?朕非疑你等。朕所思者,乃制度与人性。再忠诚的猛虎,若长期困于山林,与群兽为伍,其心性亦可能渐变。此非人力可完全掌控,乃势也。”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众人:“故而,新制之中,必须包含对‘未来隐患’的预防!不仅要能治国,更要能‘防变’!”
马周再次开口,语出惊人:“陛下,诸公,下官以为,或可更进一步!既然疆域辽阔,族群众多,或可试行……‘联邦共治’之雏形!”
“联邦?”众人愕然。
“正是!”马周走到地图前,“以长安为核心,为中央朝廷,制定根本大法,掌管军事、外交、货币、度量衡等天下共务。而各地,如西域、辽东、未来可能征服的远方大洲,可根据实际情况,设立高度自治的‘都护府’或‘行省’,在其内部,依本地习俗法律治理,但必须遵循根本大法,并按时缴纳赋税,提供兵员。”
他越说越激动:“甚至……甚至可设立一个‘大朝议’制度!由中央重臣与各主要行省代表共议国是!如此,既可照顾地方实情,又能将各方利益捆绑于一体,减少离心力!”
“荒唐!”立刻有老臣反对,“这与周天子分封诸侯何异?岂非倒退?”
“非也!”马周争辩,“此非分封!各行省长官由中央任命,非世袭!且受严格监察!‘大朝议’亦非诸侯会盟,而是议事机构,最终决策权仍在中央!此乃集权与分权之平衡!”
争论愈发激烈。有人支持马周的大胆设想,认为这是管理超大国家的必然出路;有人坚决反对,认为这是动摇国本;还有人提出折中方案,试图细化各种权力边界和制衡机制。
李世民听着众人的辩论,手指无意识地在御案上划动。他看到了马周方案中的闪光点,也深知其巨大的风险。
“一旦开战,或许能停,或许……就停不下来了。”李世民喃喃自语,声音不大,却让争吵的众人安静下来,“诸位将军,将来或许真会如太上皇所言,常年奔波于征战之路。敌人不会给我们喘息之机。今日我们停下,明日他们便会联合来犯。战车一旦启动,惯性巨大。”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背对众人,望着那辽阔的版图:
“贞观一朝,有尔等辅佐,有秦兄擎天,或可驾驭这前所未有的局面。”
“但下一朝呢?下下一朝呢?”
“我们必须打造一套……即便遇上平庸之君,即便内部有纷争,即便外敌环伺,也能依靠制度本身的力量,维持帝国大体不坠的框架!”
“这,比打下一万里江山,更难!”
殿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肩上那沉甸甸的、关乎万世基业的重量。
“继续议!”李世民转过身,目光如炬,“把所有的可能,所有的风险,所有的制衡之术,都摆到台面上!”
“我们要制定的,不是一时之策,而是万世之法!”
“哪怕不完美,也必须先有一个起点!”
灯火通明,争论再起。这场关乎帝国终极形态的头脑风暴,在疲惫与焦灼中,向着未知的深水区,艰难地探索前行。
每一个字,每一个条款,都可能决定未来千百年的兴衰。而远方的爆炸声,仿佛时刻在提醒他们,时间,真的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