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像一把钝刀,一点点刮去墙皮上那层奇异的热度。
楚风眼睁睁看着那个力透纸背的“民之所向”四个字,在第一缕阳光下迅速褪色,就像是用劣质水彩画上去的赝品。
紧接着,砖缝里渗出一层细密的黑灰,被晨风一卷,化作无数只灰黑色的蝴蝶,扑棱棱地散进了早高峰的人流里。
这就完了?
不可能。
他蹲下身,目光落在那口早已封了火门的土灶上。
按照常理,这种土灶封了门,里面的炭火早就该熄了,顶多剩点余温。
可现在,那炉膛深处竟然透出一股诡异的暗红。
没有氧气,它在阴燃。
楚风眯起眼,瞳孔深处金芒一闪。
那堆看似杂乱的灰烬中心,竟然浮现出一幅微缩的脉络图——那是无数条细细的红线,正在以每刻钟一次的频率微微搏动,像是在呼吸。
这哪里是炉灰,分明是昨晚全城那二十七处灶台的分布图!
他不动声色地从墙角抠出一块陈年的“灶心土”,这是以前农村修灶时特意留在最底层的泥,受了数十年的火气,最是至阳。
手腕一抖,土块落入锅底。
“啪!”
一声脆响,灶心土刚一接触那层阴燃的灰,瞬间炸裂,露出里面包裹的一片半透明薄片。
那是半片虫翅化石。
在破妄灵瞳的视野里,这虫翅上的能量流向极其霸道,带着一股子“燎原”的疯劲,这纹路他太熟悉了,《荒骨守夜辞》里那张残页画得清清楚楚——传火蛊。
楚风的心猛地一沉。
火种根本没有熄灭,它甚至不需要固定的灶台了。
它长了脚,脱离了死物,开始顺着这座城市的肌理自主游走。
兜里的手机震得发麻,是苏月璃。
楚风划开接听,那头传来的不是问候,而是键盘敲击的暴雨声。
“别说话,看我发给你的图。”苏月璃的声音冷得像冰碴子,“昨晚子时,全市三十六个老旧小区同时出现了瞬时电压波动。电力局以为是线路老化,但我查了这三十六个点的位置。”
楚风点开图片,是一张在此刻显得触目惊心的地图。
那些红点标记的区域,全是三十年前的工人新村,也是如今那个地下“百灶联盟”支持率最高的街区。
“再看这张。”苏月璃发来第二张图,这是一张泛黄的旧图纸,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地下管网的线路,“我翻出了五十年前的城市地下排水规划图。楚风,你看那些红点连起来的走向,是不是有点眼熟?”
楚风把两张图重叠在一起,瞳孔骤缩。
那些管道的走向,蜿蜒曲折,正好避开了所有的硬岩层,这就是《地藏经·脉流篇》里记载的“潜龙血路”!
“不是我们在烧火。”苏月璃的声音有些发抖,“是地底下的那个东西,借着这三十六个灶台,顺着这些像血管一样的管道,在往它自己嘴里送气!”
送气?
楚风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个信息,耳机里突然切进了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那是雪狼那边的实时音频。
“城东,废铁交易市场。”雪狼的话依旧少得可怜,背景音里全是风声,“地底下有动静。”
视频画面切了过来。
雪狼赤着脚站在堆积如山的废旧钢材上,整个人像只壁虎一样俯身贴在一块巨大的锈钢板上。
“听。”
楚风屏住呼吸,通过高灵敏度的收音设备,他听到了。
“咕嘟……咕嘟……”
那声音沉闷、粘稠,像是某种巨兽在吞咽,又像是深海下的暗流涌动。
雪狼反手拔出腰后的短刀,对着脚下的泥土猛地一挖。
也就三尺深,一段粗大的铸铁烟道露了出来。
这烟道看着有些年头了,表面却附着一层厚厚的黑色油垢。
雪狼伸手抹了一把,那是干的,不沾手。
下一秒,雪狼做了一个让楚风头皮发麻的动作。
他割破手掌,将一串血珠滴在了那根横卧的烟道上。
血珠没有顺着弧面滑落,而是像被磁铁吸住了一样,逆流而上,甚至克服了重力,疯狂地向着管道尽头涌去!
那是被“吸”走的!
几乎是同时,远处一座早就废弃的锅炉房大烟囱,“呼”地喷出一股青色的火焰。
那火没有温度,透着股阴森,持续了整整七秒,随后瞬间熄灭。
画面角落里,阿蛮的身影一闪而过,手里的蛊盘转得快要起火。
“这就是‘地喉引气术’。”苏月璃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难以置信,“有人利用了当年的工业区排烟系统,硬生生伪造出了一条人工地脉!这些烟道,就是那个东西的食管!”
楚风盯着屏幕上那个漆黑的烟道口,脑子里那根弦突然崩断了。
既然你想吃,那我就给你加点料。
“阿蛮!”楚风对着话筒低喝,“把那个布偶鸟烧了,灰别扔。”
半小时后,那口土灶再次燃起。
不过这次,锅里熬的不是清汤,而是混入了布偶鸟骨灰的面汤。
汤色浑浊泛黑,那是至阴之物入阳汤的反应。
“送到那十二个老厂区门口去。”楚风一边搅动着锅底,一边冷冷地吩咐,“别大张旗鼓,就说是以前的老方子。如果有人问起味道,就告诉他们,今晚的面有股铁锈味,那是补血的,吃了心里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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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被奇异震动折磨了数日的城市里,一碗带着“铁锈味”却能让人心安的热汤,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
夜色再次笼罩城市。
子时。
楚风站在筒子楼的天台上,目光死死锁住远处那七个早就停产多年的车间。
没有任何预兆,那些车间屋顶原本破败的瓦片突然无风自动,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下面拨弄。
紧接着,七道暗红色的雾气从那些锈蚀的通风口里涌了出来。
那雾气并没有随风飘散,而是凝而不散,在半空中扭曲、交织,最后竟然幻化成一只巨大的、虚抓的人手形状。
那只手没有伸向天空,而是重重地向下一按!
“它进去了。”雪狼站在城市最高的水塔顶端,声音冷静得可怕,“顺着城市主供水管的检修井盖,全进去了。”
楚风握紧了栏杆。
水管。
原来如此。
气走烟道,血走水管。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换血”仪式。
次日凌晨,全城的自来水水质检测站警报声大作。
官方通报很快下来了:水中检出微量氧化铁与未知有机质,成分接近血液燃烧后的残留物。
建议市民烧开饮用,系临时管道维护导致的浑浊。
但这只是台面上的说法。
真正让楚风感到震撼的,是苏月璃发来的一张照片。
照片拍摄于郊区水厂的沉淀池。
清淤工人正一脸惊恐地看着刚刚捞上来的一坨东西。
那是由无数絮状的铁渣、水垢和不明纤维凝聚成的一个人形轮廓。
大约一米八高,双手交叠在胸前,虽然面部模糊不清,但那个微微凹陷的弧度,分明是在笑。
照片下面,附着一段从某养老院流出的录音。
几个牙都掉光的老人,看着这张模糊的照片,手抖得像筛糠:“这……这不像咱们厂七九年累死在锅炉房旁边的老张吗?他那个站姿,那个手势……他临走前还在念叨,想看着大家都能吃上一口热乎饭啊……”
楚风看着那张照片,久久没有说话。
他以为这是一场正邪的博弈,是风水术数的对决。
可他错了。
这是一场跨越了生死的接力。
昨晚那碗混了骨灰和“铁锈味”的面汤,唤醒的不是什么恶鬼,而是这些早已融入城市地基、化作泥土的先辈们的执念。
“原来他们没走。”
楚风站在屋顶,望着北方那片依旧有些浑浊的星空,声音很轻,却字字千钧,“他们只是换成了另一种燃料,把自己烧了,给我们供暖。”
墙角处,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一只硕大的老鼠从阴影里窜过,嘴里竟然叼着半截没烧完的炭条。
它跑得飞快,身后那条炭条在水泥地上划出一道淡淡的红痕,像是一根在这黑夜里引路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