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取证点设在孤儿院外三百米的警用面包车里,车窗贴了深色膜,隔绝了外面的月光,也隔绝了锅炉房里未散的煤尘味,只留下车厢里冷硬的消毒水味,混着张野身上淡淡的橘子皮烟丝味,形成一种窒息的沉闷。
沈砚坐在折叠桌后,面前摊着笔录纸,笔尖抵在纸面上,却没急着落笔。他看着坐在对面的张野——老人缩在警用座椅里,脊背佝偻得更厉害,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泛着青白,眼神飘在半空,像是还没从锅炉房的情绪里抽离,又像是怕触碰到那些被封存了十年的恐惧。陆时靠在车厢尾部,林辰被手铐铐在车窗扶手上,两人都没说话,只有车厢外偶尔传来的风声,成了这沉默里唯一的动静。
“张野,现在做正式笔录,你需要如实供述十年前发生的所有事,包括你收到求救信后的经历,以及你被威胁、被迫沉默的全过程。”沈砚的声音很稳,带着法医特有的冷静,却刻意放缓了语速,“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会作为证据存档,也会影响后续的调查和审判。但你要知道,如实供述被胁迫的情节,会被纳入量刑考量。”
张野的喉结滚了滚,没应声,只是抬手蹭了蹭眼角——那里还沾着锅炉房的煤尘,混着泪痕,在灯光下泛着暗黑的印子。过了足足半分钟,他才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沈砚手里的笔上,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我……我记不清了,十年了,好多事……都像蒙了一层雾。”
“没关系,慢慢说。”沈砚放下笔,推过去一杯温水,“从你收到小远的求救信那天说起。”
水杯的温度透过纸杯传到张野手里,他攥紧杯子,指腹摩挲着杯壁的褶皱,记忆像是被这一点温度烫开了口子,汹涌着涌了出来。“那天是周三,我值完班,在杂货铺门口收拾摊子,小远突然跑过来,塞给我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还有一块水果糖。他说‘张叔叔,救救我们’,说完就跑了,我当时没当回事,以为是孩子闹着玩,回家拆开才发现,是求救信,写着孤儿院的小黑屋,写着有人把他们送走,写着害怕……”
他的声音顿住,喉间涌上一阵哽咽:“我当时就慌了,选童计划我早有耳闻,只是不敢深想。我拿着信,想着第二天一早就去派出所上报,哪怕被骂多管闲事,也得把这事捅出去。可晚上回家,家门口的鞋垫下面,就多了这东西。”
张野说着,颤巍巍解开棉袄内侧的夹层——那里缝着一个暗袋,被磨得发亮的线脚里,藏着一个用塑料袋层层包裹的小包。他拆开塑料袋,先拿出一张泛黄的信纸,信纸边缘已经脆得一碰就掉渣,上面没有打印体,只有歪歪扭扭的钢笔字,墨迹晕开,像是写的时候手在抖。而信纸的正中央,画着一个简笔画的哮喘药瓶,药瓶上滴着几滴暗红色的墨迹,像凝固的血。
沈砚接过信纸,陆时也凑上前,手电光落在字迹上,能看清上面的话:“管好你的嘴,别给自己找不痛快。你女儿的哮喘药,要是断了,后果你清楚。我们盯着你,也盯着你的老婆孩子。”
“这是……恐吓信?”陆时的声音里带着怒意,指尖点在那个带血的哮喘药瓶上,“他们用你女儿的哮喘威胁你?”
“是。”张野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满是绝望,“我女儿那时候才五岁,哮喘犯起来,喘不上气,全靠进口药顶着。那时候我工资低,药费都是凑出来的,可从那天起,只要我敢往派出所走,家门口就会少一瓶药,或者药瓶里的药被换成空的。有一次,我女儿半夜犯病,药没了,我抱着她往医院跑,半路差点没挺过来,从那以后,我就怕了。”
他又从塑料袋里掏出一叠照片,都是三寸的旧照片,边缘被磨得卷了边。第一张是他女儿在幼儿园门口的样子,扎着羊角辫,手里举着棒棒糖,可照片的角落里,能清晰看到一个穿黑衣服的男人,正举着相机对着孩子;第二张是他妻子买菜的场景,背后同样有个模糊的身影;第三张最让人心悸——照片里,他女儿蜷缩在沙发上,脸憋得发紫,正大口大口喘着气,而镜头的角度,明显是从窗外偷拍的。
“这些照片,是他们塞在我家门缝里的。”张野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他们说,我女儿的一举一动,我老婆的出门路线,他们都清楚。只要我敢说一个字,不仅我女儿的药会断,她们娘俩的安全,也没保障。他们还说,我要是识相,每月会有人往我家窗台放钱,够我女儿买一年的药。”
“你收了那些钱?”沈砚问,目光落在照片上那个憋得发紫的小女孩身上,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收了。”张野点了点头,头垂得更低,“我没辙,我老婆身子弱,女儿的命攥在别人手里,我要是不收,他们就会变本加厉。那些钱我一分没花,都藏在杂货铺的地板下,想着等这事过去,就还回去,可这一等,就是十年。我甚至不敢跟老婆孩子说,只能骗她们说,是单位发的补助。”
他抬起头,眼里满是悔恨:“后来,他们干脆派人跟着我,我上班跟着,下班跟着,就连我去给女儿买药用的功夫,都有车在后面跟着。我试过偷偷报警,可电话刚拨出去,就听到我女儿在幼儿园哭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他们早就监听了我的电话,甚至买通了幼儿园的老师。那一刻我就知道,我逃不掉了,我要是硬来,她们娘俩就没了。”
“所以你就把求救信锁进杂货铺的柜子,把所有事都咽进肚子里?”林辰突然开口,声音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冰冷的平静,“你有没有想过,你沉默的每一天,都有孩子被送走,被虐待,甚至被害死?”
“我想过!”张野猛地提高声音,眼泪汹涌而出,“我每天都想!我躲在锅炉房里,听着那些爪牙聊天,知道哪个孩子被送走了,哪个孩子没挺过来,我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可我不敢,我怕我一开口,我的女儿就成了下一个玥玥,我的老婆就成了下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那些人是权贵,是能一手遮天的人,我一个小小的片警,拿什么跟他们斗?拿我女儿的命吗?”
他的嘶吼撞在车厢壁上,弹回来,成了细碎的哽咽。“我躲进锅炉房的十年,没敢跟家人联系,没敢回家,甚至没敢看她们的照片。我怕我的踪迹会连累她们,怕那些人找不到我,就对她们下手。我每天抽着加了橘子皮的烟丝,想着我女儿教我做烟丝的样子,想着她喊我爸爸的声音,可我连回去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这十年,我活着,却跟死了没两样,每天都活在恐惧里,怕那些孩子的冤魂找我,怕家人出事,怕那些权贵的人找上门……”
车厢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张野压抑的哭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陆时靠在车厢尾部,攥紧了拳头,他想起自己的父亲,想起那些被篡改的案卷,突然明白,当年那些基层执法者的沉默,从来都不是贪腐,不是懦弱,而是被权贵捏住了最软的软肋——家人。那些站在权力顶端的人,最擅长的不是暴力,而是精准地戳中普通人的软肋,用最残忍的方式,逼他们妥协,逼他们沉默。
沈砚重新拿起笔,笔尖落在笔录纸上,却迟迟没写。他看着张野那张布满皱纹和悔恨的脸,看着那些带血的恐吓信、偷拍的照片,突然理解了十年前的绝望——当法律无法保护你的家人,当权力的黑手伸到你最珍视的人身上,所谓的正义,所谓的职责,都成了奢侈品。张野的错,在于他的沉默,可这沉默的背后,是普通人在强权面前,最无力的挣扎。
“继续说。”沈砚的声音里添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共情,“他们除了用你女儿威胁你,还做了什么?有没有提到具体的人,比如王启山,或者姓赵、姓钱的人?”
张野擦了擦眼泪,点了点头,手指绞着衣角:“有一次,我偷偷跟着那些跟踪我的人,听到他们打电话,提过‘王老板’‘赵局’‘钱总’,说‘选童的事不能出岔子,不然大家都没好果子吃’。我那时候就知道,这些人背后,是一张大网,我就算拼了命,也撞不破这张网。”
沈砚低头记录,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成了这沉默里唯一的秩序。他知道,这份笔录,不仅是补充选童计划的背景,更是撕开了权贵罪恶的另一层面——他们不仅践踏孩子的生命,还践踏普通人的尊严,用家人的安危,逼良为恶,让基层的正义防线,从内部崩塌。
而陆时看着林辰,这个复仇者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目光落在那些照片上,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或许,他也明白,张野不是恶人,只是十年前那场罪恶里,另一个被伤害的人。
车厢外的风更大了,吹得车身微微晃动。张野的供述还在继续,那些被恐惧封存了十年的细节,一点点被揭开,像剥洋葱一样,露出里面最痛的内核——普通人在强权面前的无力,以及被碾碎的良知。而这份迟来的笔录,不仅是为张野的行为找了缘由,更是为后续的调查,找到了“基层执法者集体沉默”的核心答案,也为这场跨越十年的罪恶,补上了最残忍的一块拼图。
沈砚知道,这份笔录,会成为扳倒那些权贵的重要证据——他们不仅犯下了拐卖、虐待儿童的罪,还犯下了胁迫公职人员、践踏司法公正的罪。而张野的恐惧,终将成为指控他们的利刃,哪怕这利刃,来得太迟,也太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