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埃利都的扩建工地上,热浪扭曲了空气。
一群来自北方乌鲁克聚落的以物易物者,正裹着厚重的羊毛长袍,瘫坐在毫无遮挡的土堆旁。
领头的大汉名叫库拉,此刻他正遭受着一种近乎酷刑的折磨。
他身上的羊毛袍子虽然是乌鲁克聚落里最好的织工做的,但在四十多度的高温下,那简直就是一件浸满了油脂和陈年老汗的密封皮甲。
粗糙的羊毛纤维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混合着汗水,扎刺着他早已生满痱子的后背。
那种混合了羊膻味、发酵汗酸味的恶臭,像一团散不开的乌云,笼罩在每一个穿羊毛的人头顶。
“太热了!这就是那个传说中恩基神佑护的城市吗?”库拉抹了一把脸上的油汗,只觉得一阵眩晕,“怎么感觉比北方还要像火炉?”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一幅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热出幻觉的画面。
不远处的水渠边,少年管井人乌尔正指挥着一队劳工搬运砖块。
让库拉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乌尔不仅没有像他们一样热得像狗一样吐舌头喘气,甚至在那烈日下站了一个小时后,脸上依然保持着那种令人嫉妒的清爽。
乌尔身上穿着一件从没见过的白色长袍。
那衣服不是厚重的兽皮,也不是板结的羊毛,而是像水流一样轻薄、像云朵一样柔软地垂在他身上。
微风吹过,那白色的衣摆轻轻飘动。
“嘿!那个穿白云的小子!”库拉实在忍不住了,那种湿热粘腻的感觉让他几乎发狂,“你不热吗?你那衣服里面难道藏着冰块?”
乌尔停下脚步,转过身,有些自豪地抖了抖身上的细棉布长袍。
“这叫棉布,恩基赐予的神之面料。”
乌尔走到库拉身边,他身上的衣服干爽洁白,没有一丝异味,反倒是库拉那一身令人作呕的馊味让他皱了皱眉。
“摸摸看。”乌尔大方地伸出袖子。
库拉颤抖着伸出那只布满泥垢和汗水的大手。
指尖触碰的瞬间,没有预想中的油脂腻感,也没有羊毛的粗粝刺痒。
那是极致的滑顺、干燥与凉爽。
仿佛摸到了一块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凉玉。
“这怎么可能?”库拉瞪大了牛眼,“这么薄,这么软?这是什么羊身上长出来的毛?”
“这不是羊毛,这是地里长出来的花。”何维从阴凉的工棚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盛满恩基特酿啤酒的陶杯。
他看着库拉那副热得像狗的样子,解释道:
“羊毛是为了保暖的,那是实心的蛋白质和油脂,哪怕织得再薄仍然很热。”
何维指了指乌尔身上的棉布。
“但棉花不一样。棉纤维的中心是中空的,像是一根根极细的管子。”
“当汗水流出来,这千万根管子会瞬间把汗水吸走,扩散到衣服表面,风一吹,水分蒸发带走热量。”
何维不需要给他们讲热力学定律,他只是做了一个最直观的比喻:
“穿上羊毛,你是被裹在油脂里的烤肉。穿上棉布,你是在风中飘逸的叶子。”
“我要这个!”库拉猛地站起来,哪怕一阵眩晕也没拦住他眼里的狂热,“多少块铜?多少头羊?换给我!”
“不急。”何维看着远处的洗涤池,慢条斯理地说道。
洗涤池那里,乌其正带着一群妇女在洗衣服。
对于苏美尔先民来说,洗羊毛衣是一场灾难。
湿透的羊毛沉重无比,干燥极慢,一旦稍微用力搓洗就会缩水板结。
所以大多数苏美尔人,一辈子几乎不洗身上穿的羊毛长袍,只是放在太阳下晒晒,任由上面的虱子和跳蚤繁衍成一个生态圈。
但此刻,乌其只是把一件脏了的棉布衫在水里随意搓了几把,然后拧干。
啪——
她在阳光下轻轻一抖,那件薄如蝉翼的衣服就在热风中舒展开来。
“只需要半顿饭的功夫,它就干透了。”
何维看着库拉脖子上被跳蚤咬出的红疙瘩,“穿棉布,不长虫,不发臭。”
如果说舒适只是奢侈,那么卫生就是刚需。
在这片满是尘土与寄生虫的大地上,一件能随时清洗、不藏污纳垢的衣物,其价值甚至超过了黄金。
“神物,这是真正的神物!”库拉再也忍不住了,他直接扯下自己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公羊皮长袍,像是扔垃圾一样扔在地上。
“伟大的恩基神!”库拉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我要这神之面料!我们乌鲁克聚落带来了最好的青金石和铜矿!全都给你!哪怕只是给我换一条贴身穿的袍子也行!”
何维看着这个跪地求衣的壮汉,嘴角露出了笑容。
这就是文明的降维打击。
不是靠刀剑,而是靠一杯啤酒,一件细棉袍。
……
埃利都变了。
如果说之前的几个月,这里还只是一个建筑工地。
那么现在,这里成了美索不达米亚原始部落向往的圣地。
在规划整齐的城市广场上,何维建立了一个巨大的集市。
“恩基特酿”和“神之面料”,变成了这里的硬通货。
一陶罐泛着金黄色泡沫的“恩基特酿”啤酒,可以换取两个壮劳力十天的玩命工作。
一匹雪白柔软、透气吸汗的细棉布,能让那些其他部落的酋长,毫不犹豫地赶着几百只肥羊,甚至是把他们部落积攒了一辈子的青金石原石全部奉上。
那些从北方山地、西方沙漠赶来的流浪者,一开始只是为了换取那口“苏美尔人快乐水”。
但当他们走进这座城市。
看到笔直清洁的街道,看到每餐都能吃饱的六棱大麦面包,喝到没有腥味的净水。
他们不想走了。
“留下吧。”
乌尔站在招募处的高台上,穿着那件令所有人羡慕的白色管井人工服,大声喊道:
“恩基神说了,不需要你们卖命打仗,只需要有力气。挖土、搬砖、烧沥青!”
“只要守埃利都的规矩,你们就能住进那种不会漏雨的泥砖房,穿上神之面料,每天晚上还有啤酒喝!”
这种许诺,对于这些在严酷自然环境中挣扎求生、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来说,不仅是诱惑,更是救赎。
埃利都的人口开始爆炸式增长。
五百人、一千人、三千人……
短短几个月内,几千座整齐的沥青泥砖房拔地而起。
庞大的劳动力资源,填补了何维维修探索号的最后一块短板。
沉重的柚木龙骨被抬升,几十吨的沥青被熬制,原本需要数年才能完成的“探索号”大修工程,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推进。
夕阳下,何维站在船头。
他看着下方那座人声鼎沸、烟火气十足的城市。
这里已经不再是一片死寂的沼泽,而是充满了啤酒的麦香、新出炉面包的焦香,以及棉布那特有的洁净气息。
“维神,你看。”高朗指着集市里那些正在畅饮啤酒、身穿白衣的苏美尔人,“他们不再像刚来时那样满眼恐惧了。他们现在的眼神很像我们在南洋时的那种感觉。”
那是生活有了保障,对明天充满希望的眼神。
“丰衣足食是文明的基石,”何维轻轻拍了拍经过沥青防腐处理后、漆黑发亮的船舷。“我们的探索号快修好了。”
风中传来了一阵阵欢笑声和织布机特有的嗡嗡声。
在这片最古老的土地上,苏美尔人不仅学会了画直线,更因为棉花和啤酒,提前品尝到了盛世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