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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陵都督府的内务整顿,在新主母周蕙手中,以一种高效而低调的方式迅速展开。她并未大刀阔斧地更换人事,而是先从核查账目与实物入手。阿絮带着两名从周家带来的可靠仆妇,连续两日暗访城中几家主要的粮行、布庄、肉铺,将各类物资的时价摸得一清二楚。
比对结果很快出来:府中近两月采买的肉价确实略高于市价半成到一成,菜蔬价格浮动在合理范围,但一批声称从江陵购入的“上等木炭”,价格却比夷陵本地优质炭价高出近三成,且用量记录含混。
“木炭?”周蕙看着阿絮抄录回来的炭价对比单,秀眉微蹙。十月天气转凉,府中用炭量开始增加,这倒是个不易引人注意、却可上下其手的环节。
她命人唤来负责采买的管事钱二。钱二是个四十许的精瘦汉子,在府中效力多年,见新夫人查问炭价,心中有些打鼓,但面上仍强作镇定:“回夫人,这批木炭确是从江陵‘隆昌炭行’购入,乃其特制的‘无烟香炭’,燃烧持久,烟气极少,专供高门大户,价格自然比本地寻常炭贵些。且今秋雨水多,本地炭窑产出受影响,江陵炭走俏,价格也有上浮。账目上……或许是记账的小子马虎,记混了批次用量,小人回头定严加训斥,重新厘清。”
解释似乎说得通,但周蕙注意到他眼神略有闪烁,提到“隆昌炭行”时语气过于流利,像是背好的说辞。她不动声色,只澹澹道:“原来如此。既是专供高门的无烟炭,想必确有其长处。这样吧,你去取些样品来我看看,若果然好,日后府中便定点采买此家的。”
钱二连忙应下,退出去时,后背已渗出冷汗。他哪里真敢去取那“隆昌炭行”的样品?那不过是他与城中另一家炭铺合伙虚抬价格、从中吃回扣的托词。本以为新夫人年轻,又是初来乍到,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没想到竟查得这么细,还要看样品!他必须立刻去串供,并弄些真正的上等炭来冒充。
钱二的动作,并未逃过周蕙的眼线。她早令一名机灵的小厮暗中留意其动向。傍晚时分,小厮回报:“钱管事出府后,并未去东市的‘隆昌炭行’,反而绕道去了西市后巷一家名叫‘刘记’的炭铺,在里面待了约一刻钟才出来,手里提了一小袋炭。”
周蕙心中有数,却不急于发作。她将此事暂且记下,只令阿絮悄悄去西市打听那“刘记炭铺”的背景和炭价。她要放长线,弄清楚这钱二是一个人贪墨,还是背后有更多人牵扯,甚至……是否有其他意图。
除了账目,周蕙也开始留意府中仆役的来历与人际。她以了解下情、方便管理为由,请马谡夫人私下提供了府中所有仆役的简略档案(非机密部分),尤其是那些近年才入府、或有亲属在郡府、军中任职者。她需要摸清这张人际关系网,确保内宅安稳,不成为外部势力渗透的缺口。
这些举措,通过马谡夫人和一些管事之口,隐隐传到了前院陈砥耳中。马谡在汇报公务间隙,提了一句:“夫人治内严谨,账目核查细致,仆役管理亦有章法,府中气象为之一新。”
陈砥闻言,只点了点头,未作评价,但心中对这位新婚妻子的能力与手腕,有了更具体的认知。她能迅速抓住关键,行事有度,不疾不徐,确是个能管家的。内宅清明,他也能省心不少。
武陵鬼哭岭。
石敢小队送出的关于诡异白雾的紧急报告,尚未等到夷陵的回信,更严峻的考验便已降临。
在发现向下通道和诡异白雾后,石敢加强了警戒,命令所有队员非必要不得离开观察点,并将两个观察点之间的距离缩短,以便随时支援。然而,那团乳白色的、似乎有知觉的雾气,却在次日夜晚,主动找上了他们。
是夜无月,岭中雾气更浓,尤其是那种澹青色的瘴雾,弥漫四野,即便燃起驱虫避瘴的药草,也只能勉强护住观察点周围一小片区域。子时前后,负责甲号观察点值守的两名队员,几乎同时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窒息感,彷佛周围的空气突然变得粘稠沉重,疯狂地挤压着他们的口鼻。
“雾……那白雾来了!”一名队员挣扎着发出嘶哑的警报,随即被淹没在浓得化不开的乳白色之中。
另一个观察点的石敢等人听到动静,立刻起身戒备。只见甲号点方向,一团巨大的、翻滚蠕动的白雾正从林间涌出,将那个小小的窝棚完全吞没!雾中传来短促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和闷哼,随即一切归于寂静,只有白雾继续缓缓涌动、扩散。
“救人!”石敢目眦欲裂,就要带人冲过去。
“头儿!不能过去!”懂草药的队员死死拉住他,脸色惨白,“那雾不对劲!你看它周围,草木都在快速枯萎!甲号点用的驱瘴药草,一点用都没有!这雾……这雾怕是活的,或者有剧毒!”
石敢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借着乙号点微弱的火光望去。果然,白雾所过之处,原本郁郁葱葱的灌木和蕨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黑、蜷缩、失去生机。而被白雾笼罩的甲号点,此刻已无声无息,彷佛被从世界上抹去。
“用火箭!射它!”石敢咬牙下令。几名队员立刻点燃裹了油布的箭矢,朝着那团白雾射去。
火箭射入雾中,火光瞬间变得暗澹,然后迅速熄灭,彷佛被什么东西吞噬了。白雾似乎被激怒,翻滚的节奏加快,开始向着乙号点缓缓移动过来!
“撤!立刻撤出鬼哭岭!按三号紧急预案,分散撤离,到岭外汇合!”石敢当机立断。面对这种无法理解、无法对抗的诡异存在,继续停留就是送死。
队员们毫不犹豫,迅速熄灭篝火,携带必要装备,分成三组,朝着不同方向,借着夜色和浓雾的掩护,向岭外狂奔。那团白雾移动速度并不快,但那种如影随形、缓慢却坚定的压迫感,让每个人都感到窒息般的恐惧。
直到狂奔出近十里,身后那诡异的被注视感才逐渐消失。天色微明时,三组人在预定汇合点聚齐,清点人数,甲号点两名队员失踪,生死不明。其余八人虽侥幸逃脱,但或多或少都吸入了一些飘散的青灰色瘴气,感到头晕胸闷,服下解毒丸后才稍有好转。
石敢脸色铁青,望着远处依旧被浓雾封锁的鬼哭岭,心中充满后怕与愤怒。两名弟兄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折在里面了,连敌人是什么都不知道!
“立刻回报主公!鬼哭岭有诡异白雾,疑似有生命或剧毒,可吞噬活物,能抵抗火焰,行动迟缓但有追踪倾向。建议封锁该区域,无充分准备,绝不可再入!”他写下血泪般的报告,用仅剩的信鸽发出。这一次,他加上了最高级别的紧急标记。
南中,李恢大营。
坏消息接踵而至。就在李恢焦急等待朝廷回复和援兵时,距离大营更近的一处归附熟蛮村寨,再次遭到袭击!这一次,凶手没有屠寨,而是在寨子所有的水井、粮仓门口,以及寨中祭祀祖先的祭坛上,用不知名的黑色粘稠液体,画满了那种“眼形焰点”的邪异符号。寨中牲畜一夜之间全部暴毙,死状狰狞,七窍流出黑血。寨民饮用了井水后,也陆续出现呕吐、眩晕、产生恐怖幻觉的症状,虽未死人,但整个寨子已陷入瘫痪和极度恐慌。
这不再是单纯的杀戮,而是更阴毒的、针对生存基础和心理防线的侵蚀与诅咒!
李恢亲自赶往查看,看着那些散发着腥臭气味的黑色符号,以及寨民惊惧绝望的眼神,他感到一阵无力。敌人不再隐藏于山林,而是用这种诡异的方式,宣告他们的存在和威胁。这是在警告所有归附朝廷的蛮部:顺我者未必昌,逆我者必亡!
“查!掘地三尺也要查出这黑色液体是什么!还有,立刻从周边未受影响的寨子调运干净水和粮食,救治寨民!派兵驻扎保护!”李恢几乎是吼着下达命令。军心民心,都已动摇到了极点。
随军的老医官和几名本地巫师研究了那黑色液体,皆面色凝重。医官道:“将军,此物似是以多种毒虫汁液、矿物粉末、腐烂动物尸体油脂混合熬制,毒性复杂,可通过接触、吸入挥发气体甚至目光注视(心理暗示)引发不适。虽不致死,但极具污秽与诅咒意味,在南夷信仰中,这是最恶毒的‘黑巫术’之一!”
本地巫师则颤抖着说:“这是‘鬼画符’!是侍奉‘血眼山鬼’的巫师才能画出的东西!他们用这个标记猎物,诅咒土地,断绝生机!被标记的寨子,水会变毒,土地会长不出庄稼,牲畜会发狂而死……除非用更强大的祭祀驱除,或者……满足他们的要求。”
“血眼山鬼?”李恢抓住关键词,“是什么东西?在哪里?”
巫师恐惧地摇头:“不知道,只是古老传说……说哀牢山最深处,有吃人的山鬼,眼睛像燃烧的血,它的信徒会用活人祭祀,换取力量和诅咒他人的法术……以前只当是吓小孩的故事,没想到……”
哀牢山!又是哀牢山!李恢的心沉到谷底。南中这股邪教势力,果然和哀牢山深处的古老传说有关!这绝不是小股匪患,而是一个有着恐怖信仰和传承的、组织严密的邪恶教派!
他立刻将最新情况,连同“血眼山鬼”的传说、黑色诅咒液体的分析,再次以最紧急的规格上报成都。这一次,他在奏报中直言:“此非军事可速平之乱,乃巫蛊邪祟之祸。请朝廷速遣精通此道之高士能吏,携应对之物,并调拨精锐,协同剿抚。否则,南中恐有全面动荡、信仰崩塌之危!”
压力如山,李恢感觉自己也快要被那无形的、名为“诡异”的浓雾所吞噬。
洛阳,大将军府。
司马懿仔细阅读着张貉从永昌送回的、关于鬼哭岭白雾吞噬探子(实为石敢小队)的报告副本(通过“涧”组织等渠道获取),以及南中李恢最新奏报的摘要(通过宫中内线)。他那张一贯缺乏表情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一丝堪称“愉悦”的神色。
“鬼哭岭……白雾噬人……‘黑巫’的血祭能引起地脉轰鸣、骨杖生光……南中‘血眼山鬼’信徒四处下咒……”他低声重复着这些关键词,眼中幽光闪烁,“果然,古籍记载非虚。西南之地,确存上古遗泽,亦埋惊天凶物。这‘地脉’,这‘山鬼’,这‘白雾’,恐怕皆与那贯穿南北的‘古道’灵蕴有关。或为守护,或为封印,或为……滋养。”
贾逵侍立一旁,小心翼翼道:“主公,永昌‘黑巫’要求的下批祭品和物资已在途中,约半月后可抵。张貉请示,下次月圆祭祀,是否按计划在‘门’前进行?那白雾凶险,是否会影响……”
“照常进行。”司马懿澹澹道,“‘黑巫’既选定那‘门’的位置,必有应对之法。那白雾或许正是守护‘门’的屏障之一。吩咐张貉,一切听从‘黑巫’安排,祭祀所需,务必满足。我们要的,是‘门’后的东西,至于过程如何凶险,代价多大,不重要。”
“是。”贾逵应下,又道,“南中那边,‘眼睛’传来消息,李恢已焦头烂额,多次向成都求援。朝廷似有意派遣一名熟悉南夷事务的官员前往协助,人选未定。”
“很好。”司马懿嘴角微勾,“让我们的人加把劲,把水搅得更浑些。但要注意,别让那些‘血眼山鬼’的信徒真的失控,变成流寇。他们还有用。”他顿了顿,“江东陈砥那边,有何动静?”
“据报,陈砥新婚,其妻周氏已开始整顿府务,颇为干练。陈砥本人似对武陵鬼哭岭异动有所关注,已派出探查小队,但遭遇白雾,损失两人后撤回。目前看,他重心似仍在整合荆西内务,防范我军从东线施压。对古道之秘,虽有察觉,但应不及主公知之深。”
“不可大意。”司马懿道,“陈砥年轻,却非庸才。他能迅速稳住荆西,其能可见一斑。他与蜀汉罗宪交好,南中、永昌之事,未必不会传入其耳。让我们在荆西的‘耳朵’放灵些,必要时,可以给他送点‘礼物’,比如……关于鬼哭岭白雾‘可能吞噬活人精气以滋养地脉’的传闻,或者南中邪教与‘黑巫’可能同源的猜测。真真假假,让他去查,去猜,去分心。”
贾逵会意:“属下明白。这就去安排。”
“还有,”司马懿叫住他,“江淮那边,满宠和东吴陆逊、邓艾有何新动静?”
“暂无大战。双方斥候游骑摩擦不断,我方便秘据点仍在暗中经营。陆逊、邓艾似有察觉,加强了巡逻,但尚未有针对性清剿行动。”
“保持压力,但勿升级。”司马懿指示,“眼下重心在西南。待永昌之事有了确切结果,再论其他。”
贾逵躬身退下。密室中重归寂静。司马懿走到墙边巨大的地图前,目光从永昌哀牢山,移到武陵鬼哭岭,再移到南中,最后落在荆西夷陵。他的手指轻轻划过这条无形的线,低声自语:“古道……灵脉……得之可得天下气运?还是……会释放出连我都无法掌控的怪物?无论如何,我必须先拿到手。陈砥……你会是我的绊脚石吗?”
地图上的夷陵,被烛火投下的阴影,微微晃动。
夷陵,都督府书房。
陈砥面色凝重地看着石敢用血书般的字句写就的紧急报告。鬼哭岭白雾吞噬两名精锐队员,这损失虽小,但背后代表的未知威胁却极大。那白雾究竟是什么?为何能抵抗火焰,仿佛有生命般移动甚至“追踪”?与星图指示的节点有何关联?与司马懿追寻的东西是否有关?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将报告放下。这时,周蕙端着一碗温热的羹汤走了进来。
“都督,夜深了,用点羹汤吧。”她将汤碗轻轻放在书桉一角,目光扫过陈砥凝重的脸色和摊开的报告(她并未细看内容),轻声道,“可是前方有棘手之事?”
陈砥看了她一眼,这几日她整顿内务的成效显着,府中风清气正不少,那份沉稳干练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或许……有些非核心的难处,可以听听她的看法?毕竟她见识不同寻常闺阁。
“是武陵那边探查的事,遇到了些……难以理解的状况。”陈砥斟酌着词句,将鬼哭岭存在终年异雾、以及新发现的“诡异白雾”吞噬队员之事,以较为平实的语言说了一遍,略去了星图、古道等核心机密,只强调此地异常危险,且可能与某些古老传说或自然异象有关。
周蕙静静听完,沉思片刻,问道:“都督可曾询问过当地土人,尤其是年纪很大的猎户或巫师,关于这种白雾的传说?古籍之中,对西南瘴疠之地特殊的‘毒雾’、‘妖氛’可有记载?”
陈砥道:“已询问过,土人只知是禁地,雾气有毒,入者难归。古籍记载也多语焉不详,或归于鬼怪。但此次白雾表现,远超寻常毒瘴。”
周蕙走到书房一侧的书架前,这里除了兵书政论,也有一些她带来的杂家典籍和地理志异。她抽出一本略显古旧的《岭表录异》,翻到某一页,指着一段道:“妾曾见此书载,岭南某些深山大壑,因特殊地势与矿物,会积聚一种‘沉魄瘴’,色白如乳,质重而粘,鸟兽触之即毙,草木沾之立枯。其成因或与地底‘阴火’(可能指某种可燃气体或矿物)逸散有关。不知武陵之雾,是否类此?”
她又翻出另一本笔记:“还有前朝方士杂记中提过,炼制某些剧毒丹药时,会产生有色怪雾,沾染即伤。若那鬼哭岭真是古时祭祀或秘法之地,是否遗有此类阴毒之物?”
陈砥接过书,仔细看了那两段记载。《岭表录异》的描述,与石敢报告的白雾特征(色白、质粘、毁灭生机)确有几分相似。“沉魄瘴”、“阴火”之说,虽属志怪猜想,但提供了一个可能的、基于自然现象的解释方向。而古时遗留毒物的猜想,也与祭祀之地相符。
“夫人博闻强记,所言确有启发。”陈砥放下书,脸色稍缓,“看来,需寻访真正精通矿物、地质及古法炼丹(或制毒)的方士或工匠,或许多了解些应对此类‘异雾’之法。盲目派遣士卒探查,徒增伤亡。”
周蕙点点头:“都督思虑周全。此类险地,强行探查非上策。或可长期外围监控,记录其活动规律,同时广求能人异士,徐徐图之。”她停顿一下,似有犹豫,但还是说道,“妾今日听马夫人言及,府中采买管事钱二,似在炭火账目上有些不清不楚,妾已令人暗中查访。此虽小事,然内府不靖,恐亦分散都督心神。妾会尽快处置妥当。”
陈砥这才想起白日马谡含糊提过内务之事,原来根子在这里。他正色道:“内宅之事,全权交由夫人处置。该查的查,该罚的罚,不必容情。若涉府外勾结或别有用心,立即报我。”
“妾明白。”周蕙应下,见陈砥眉宇间忧色稍减,便道,“羹汤快凉了,都督趁热用吧。公务虽重,亦需顾惜身体。”
陈砥端起温热的羹汤,心中那股因鬼哭岭折损人手、局势晦暗而产生的郁气,似乎被这碗汤和眼前人清晰理性的分析驱散了些许。他忽然觉得,有这样一位能理事、有见识、且能在他烦恼时提供不同思路的妻子,或许真是这场政治联姻带来的、意想不到的助益。
“有劳夫人。”他低声道,语气比平日温和了些许。
周蕙微微颔首,不再打扰,悄声退了出去,带上了房门。
书房内重归安静,唯有烛火跳动。陈砥慢慢喝着羹汤,目光再次落到鬼哭岭的报告上。白雾的秘密必须揭开,但不是用人命去填。或许,真的该换个思路了。而内宅的隐患,有周蕙在,似乎也可以放心交托。
窗外的夜,依旧深沉。但夷陵都督府内,新任的男女主人,已在各自的位置上,开始共同面对这迷雾重重的乱世边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