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在怡红院,与那府隔着一道墙,但有些消息,就像那无孔不入的穿堂风,总能寻着缝隙钻进来。
据说那日贾蓉,打发了俞禄跟着琏二爷去取银子交割,自己却并未立刻离开。
他见屋里只剩他两位姨娘并几个小丫头,那顽劣心性便又按捺不住,凑到尤二姐和尤三姐跟前,嘴里“二姨”、“三姨”地叫着,说了好些没大没小、似嘲似戏的疯话。
尤二姐只低头不语,面颊微红;尤三姐却是不饶人的,啐了他几口,笑骂他“油嘴滑舌”。
贾蓉混闹了一回,见占不到什么大便宜,方才心满意足地起身,往铁槛寺去了。
到了寺里,见了贾珍,他先回了正事:“父亲,银子已交给俞禄带去了。方才孙儿去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身子已大好了,说不用再服药,让您放心。”
贾珍点了点头,面上并无多少悲戚之色,只淡淡道:“知道了。”
贾蓉觑着他父亲脸色,见左右无人,便趁机凑上前,压低了声音,将路上与贾琏商议的那件“大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他只说是琏二叔如何看上了二姨,如何心心念念要娶回去做二房,又说了那“在外头置办房子,悄悄娶过去,暂且瞒着凤婶子”的计策。
末了,他还不忘替贾琏粉饰,道:“琏二叔再三央求我转告父亲,说他此举实在是为子嗣艰难起见。凤婶子那边……您也是知道的。再者,二姨是咱们知根知底的亲戚,亲上作亲,总比外面不知根底的人家强上百倍。他是一片诚心,只求父亲成全。”
他巧妙地将这移花接木、停妻再娶的毒计,说成了是贾琏不得已而为之的“无奈”与“诚心”,绝口不提这主意最初是出自他贾蓉之口。
贾珍听罢,手里捻着一串念珠,沉吟了半晌。他对自己儿子与两位小姨那点不清不楚,并非全然不知,只是素日里自己也存着分沾惹的心思,便睁只眼闭只眼。
如今贾琏插进一脚,他初时觉得有些碍事,但转念一想,贾琏是自己兄弟,若此事成了,彼此更显亲密,而且尤二姐安置在外,自己往后或许更方便也未可知。
想到此处,他脸上露出一丝暧昧不明的笑意,道:“你二叔既有这个意思,其实倒也罢了,算是一桩好事。只是……”
他顿了顿,“不知你二姨心中究竟愿意不愿意。你二姨的性子,看着柔和,却未必没个主意。这样吧,明日一早,你再进城去,先和你老娘透个底,把话说明白了。若你老娘应允,再让她细细问准了你二姨的意思。她若点了头,这事便定了;若她不情愿,咱们也别强求,免得日后生出事端,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他又低声教了贾蓉一番如何说动尤老娘的话,贾蓉一一记下。随后,贾珍便踱到后面,将此事告知了尤氏。
尤氏一听,脸色就变了。她是个明白人,深知王熙凤的厉害,更知道这等瞒天过海、停妻再娶的事情,一旦败露,便是泼天的大祸。
她急忙劝道:“大爷,这事万万不可!那府里二奶奶是什么样人,您难道不知?这如何瞒得住?日后闹将起来,只怕大家都没脸,连老太太、老爷面上须不好看。再者,二妹妹虽不是我亲妹,终究在咱们家住着,若这般不清不楚地嫁了,还是做二房,叫她往后如何做人?您还是快回了二叔罢!”
无奈贾珍主意已定,哪里听得进去?他素日说一不二,尤氏又是个顺从惯了的,见他沉了脸,便不敢再深劝。
况且尤二姐本非她一母所生,她这个做姐姐的,也确实不便过分管束,心下虽焦虑万分,也只得由着他们胡闹去了,只暗暗祈祷千万别出大乱子。
次日一早,贾蓉果然又兴冲冲地进了城,来到宁府上房见他老娘尤老娘。
他将父亲贾珍的意思说了,又施展开那三寸不烂之舌,添上许多花团锦簇的言语。
他对着尤老娘,将贾琏夸得天上少有,地下无双,说是“青年公子,人物风流,家私富贵,性情又温和知礼”。
接着,他便开始描画那“美好”未来,话里话外透着诱哄:“老娘您放心,凤婶子如今病着,一日重似一日,太医都说怕是难好了。琏二叔这也是为了长远计,总不能断了香火不是?暂且先在附近买一所清静齐整的宅子,让二姨舒舒服服地住着,一应供给都比照着正经奶奶的份例,断不会委屈了二姨。等过个一年半载,那边……唉,到时候,二姨自然是要接进府里去做正头夫妻的!那可是荣国府的当家奶奶,何等风光体面!”
他见尤老娘听得心动,又趁热打铁道:“这门亲事,是我父亲亲自作主替二姨聘嫁,那聘礼自然是丰厚的,所有妆奁、首饰、衣裳,一概不用老娘您操心半分,都由咱们府里和琏二叔那边置办得妥妥帖帖。您老人家呢,往后就跟着二姨过去,琏二叔说了,定会把您当亲娘一般奉养,让您安享晚年。便是三姨的终身,琏二叔也拍了胸脯,说到时候定会替她寻一门绝好的亲事,风风光光嫁出去!”
这一番话说得天花乱坠,真真是画了一张又大又圆的饼。
尤老娘一个妇道人家,没什么见识,平日里全靠贾珍接济过活,此刻见是贾珍做主,又听贾蓉将前景描绘得如此富贵安逸,哪里还有不肯的?
更何况,那原先指腹为婚的张家,早已败落不堪,如何能与贾琏这等人物相比?
她当下便喜滋滋地过来与尤二姐商议。
那尤二姐本就是个水性杨花、没什么刚烈主见的女子,先前在府里,就已与姐夫贾珍有些首尾不清,心中又常自怨恨当年母亲糊涂,将她许给了那破落户张家,致使自己终身无靠。
如今见贾琏人物俊俏,家世显赫,又对自己有情有义,何况还是姐夫亲自出面聘嫁,自觉是跳出了火坑,攀上了高枝,哪里还有半分不肯?
她低着头,扭捏了半晌,便红着脸,轻轻点了点头。
尤老娘得了二姐的准话,忙出来回复了贾蓉。
贾蓉立刻飞马回寺,禀明了贾珍。次日,贾珍便命人将贾琏请到寺中,当面告诉了他尤老娘与二姐都已应允之事。
贾琏一听,真真是喜出望外,心花怒放,对着贾珍贾蓉父子千恩万谢,只觉得这父子二人真是自己的知己恩人。
于是,三人便紧锣密鼓地商议起来,派心腹家人去看房子,打首饰,置办妆奁,准备新房中一应床帐家具等物。
这些人办事何等利落,又有银子开路,不过几日光景,诸般事情竟已悄悄办得妥妥当当。
消息零零碎碎地传到我耳中,我坐在怡红院的窗下,手里做着针线,心却一阵阵发冷。
那新买的宅子不知在哪个角落,那打好的首饰不知是何等精致,那置办的床帐不知是何等华丽,可这一切,都像建筑在流沙上的楼阁,外面看着光鲜,底下却是万丈深渊。琏二爷只贪图眼前美色,贾珍父子只顾遂自己私欲,尤老娘母女只看见眼前富贵,却将那最厉害、最不能招惹的凤姐奶奶忘在了脑后,也将那国法家规、人伦道理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
这“金屋”是筑成了,可藏进去的,哪里是娇?分明是一场即将燃起的冲天烈火,和一颗注定要被碾作尘泥的痴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