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回归身体的瞬间，像是一场溺水后的重生。
冰冷的空气，混杂着血腥与尘土的气味，争先恐后地涌入肺腑。耳边，是压抑的喘息，是碎石滚落的微响，还有风穿过残垣断壁时，发出的呜咽。
顾清姿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
那片无边无际的纯白空间，连同那浩瀚如烟海的生命印记，都如潮水般退去。她的世界，重新被声音、气味与色彩填满。
她缓缓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玄宸那张青铜面具。面具之下，一双金色的眼眸正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那深处的光芒，比广场上任何一处神火都要明亮。
“清姿。”
他只喊了她的名字，没有问“你怎么样”，也没有问“发生了什么”。
顾清姿没有回答，她只是抬起手，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肩。那里的衣物完好无损，皮肤光洁如初，仿佛之前那道足以冻结灵魂的黑线，从未存在过。
但她知道，它还在。
它不再是盘踞于体内的异种与毒蛇，而是一头被她用铁链锁住喉咙，打上了绝对服从烙印的恶犬。它所有的力量，所有的属性，都成了她的战利品。只要她愿意，随时可以松开锁链，放它出去撕咬敌人。
这种感觉，很新奇。
她的目光，扫过自己的四肢百骸。神力臂、雷纹豹速、腐骨鳄甲、黑纹毒蛛毒腺……这些曾经桀骜不驯的“零件”，此刻都前所未有的安静。它们不再是寄居于她体内的强大租客，而是被彻底剥夺了思想与意志，只剩下功能性的纯粹工具。
她的身体，终于成了她一个人的帝国。而她的意志，是这帝国里唯一的君王。
“嫁接，是窃取世界权柄的钥匙……但，打开的每一扇门后，都站着一个收债的‘原主’……”
造物者那道不含任何感情的告诫，在她脑海深处回响，像一口悬在头顶的警钟。
她收回思绪，看向玄宸，轻轻点了点头。
一个点头，玄宸便明白了所有。他眼中的紧绷，悄然松弛了几分，周身那股凝滞的气息也随之流动起来。他知道，她不仅挺了过来，而且，变得更强，也更……危险。
他不再多言，转过身，面向这片满目疮痍的圣地。
“所有天眼卫听令。”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广场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清点伤亡，救治伤员。阵法师，立刻开始修复圣地主结界。其余人，随我清理邪能残留，重整防线。”
死寂的广场，终于有了一丝生气。幸存的天眼卫们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立刻行动起来。他们强忍着悲痛与疲惫，开始有条不紊地执行命令。
玄宸走到那位重伤的天眼卫队长身边，手掌按在他的胸口，纯粹的生命神力缓缓渡入。那队长胸前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被一股黑气缠绕，不断侵蚀着他的生机。玄宸的神力虽然能延缓侵蚀，却无法将其彻底根除，两股力量在他的伤口处形成了僵持。
“没用的。”队长苦笑一声，气息微弱，“教主的蚀神之力，已经侵入神魂，除非……”
他的话没说完，顾清姿的身影已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边。
周围的天眼卫立刻投来警惕的目光。这个女人身上的气息太过驳杂诡异，与神族纯粹的光明之力格格不入。
顾清姿无视了那些目光，她只是蹲下身，伸出两根手指，搭在了那队长的伤口边缘。
“别动。”
她吐出两个字，指尖，一缕比发丝更细的黑线，缓缓探出。
正是那股被她收编的“蚀神源力”。
“你要做什么！”一名年轻的天眼卫失声惊呼，下意识地便要拔剑。
玄宸却抬手，拦住了他。“让她来。”
那缕黑线，在顾清姿的精准操控下，如同一条灵巧的微型手术刀，小心翼翼地探入伤口。它没有造成任何破坏，反而像遇到了同类一般，将那些盘踞在伤口深处、负隅顽抗的零散邪能，一丝丝地、精准地剥离、吸附出来。
这个过程，极其考验控制力。稍有不慎，便是引狼入室，让伤者死得更快。
在场的都是高手，他们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名队长伤口处，两股同源的邪能正在发生一种奇妙的反应。一股是无序的、混乱的破坏者；另一股，则是有序的、带着绝对意志的清道夫。
片刻之后，顾清姿收回手指，那缕黑线也随之缩回。队长伤口处最后一丝邪能，被彻底清除。
“好了。”她对玄宸说。
玄宸没有丝毫迟疑，掌心神力再度催发。这一次，再无阻碍。磅礴而温润的生命神力涌入伤口，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那队长苍白的脸上，也迅速恢复了一丝血色。
周围的天眼卫，看着这一幕，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他们看向顾清姿的眼神，已经从单纯的警惕，变成了混杂着惊骇、费解与一丝敬畏的复杂情绪。
用敌人最擅长的力量，来救治被这股力量所伤的人。这种手段，简直闻所未闻。
接下来的时间里，一幕幕类似的场景，在白玉广场上不断上演。
玄宸负责主导全局，调动人手修复结界，他的神力是治愈的核心，如同普照大地的阳光。而顾清姿，则像一个沉默的影子，跟在他身边。
她的话很少，出手却极其高效。
遇到被邪能侵蚀神魂的伤者，她便调动【怨灵之力】，以魂攻魂，将异种神魂冲击打散，为玄宸的治疗扫清障碍。
遇到体内经脉被邪异力量堵塞的，她便用【破妄眼】看穿其能量流转的节点，指引玄宸用最少的力气，打通最关键的脉络。
她甚至在一具神族护卫的尸体上，嫁接了其濒死前残留的【神光折射】能力。这本是一项用于防御的普通天赋，却被她用在了治疗上。她将玄宸释放的生命神力，通过【神光折射】进行增幅与聚焦，像放大镜汇聚阳光一样，对一些极其顽固的伤势进行精准“烧灼”，效果出奇的好。
两人之间，几乎没有任何语言交流。
往往是玄宸遇到了一个棘手的伤者，眉头刚刚皱起，顾清姿便已经走上前，用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处理掉最麻烦的部分，然后默默退开。玄宸则立刻跟上，完成最后的治愈。
一个光明正大，神力浩瀚如海。
一个剑走偏锋，手段诡异如渊。
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却在这片废墟之上，构成了一种堪称完美的默契。
玄天大长老在几名阵法师的搀扶下，远远地看着这一幕，浑浊的眼中，光芒明灭不定。
“大长老，那个女人……真的可以信任吗？”一名年轻的长老忍不住问道，“她的力量，太过邪异，我甚至能从她身上，感觉到不下十种强大妖魔的气息。”
“你看那是什么？”玄天长老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枯槁的手，指向远处。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顾清姿正站在一具镇岳金麟守护兽的尸骸旁。她没有去碰触尸体，只是闭着眼睛，似乎在感知着什么。片刻后，她睁开眼，对着那具庞大的尸骸，微微躬身，行了一礼。
一个简单，却郑重的礼节。
随后，她转身离开，没有从那具堪称宝库的神兽尸体上，取走哪怕一片鳞甲。
“一个心中仍存敬畏的掠夺者，总比一个毫无底线的伪善者，要可靠得多。”玄天长老收回目光，缓缓说道，“圣地需要力量，任何形式的力量。至于这份力量姓‘神’还是姓‘魔’，已经不重要了。”
年轻长老似懂非懂，沉默了下去。
时间流逝，在众人的努力下，圣地主结界的光芒，终于重新亮起，虽然依旧黯淡，却总算将这片破碎的家园，重新笼罩了起来。
顾清姿找了个角落坐下，默默调息。
她能感觉到，经过刚才那番对自身能力的精细操控，她对“帝王心术”的理解，又深了一层。体内的那些“零件”，也变得愈发顺从。
然而，那句“收债的原主”，却始终像一根拔不掉的刺，扎在她的心头。
忽然，她的眉梢，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一股极其微弱的、几乎与周围邪能残留混为一体的异常波动，被她的【噬眼魔感知】捕捉到了。
那波动，来自广场东南角，一处被彻底震塌的偏殿废墟之下。
灭神教的大部队，确实已经撤离。
但似乎，还有几只贪婪的老鼠，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依旧躲在阴影里，觊觎着主人家遭灾后，散落在地上的米粒。
顾清姿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正好，她那头新收编的“恶犬”，还没真正尝过血腥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