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守岁,火塘里的竹根烧得正旺,竹油顺着裂缝渗出来,香气漫了满屋子。竹乐给大伙看他设计的竹楼模型,竹制的楼梯能转着往上走,竹宁趴在模型边,说要给每层楼都编个竹秋千。结巴爹喝了口竹酒,脸颊通红,指着模型说:“这……这梁得加粗,不然……不然不结实。”竹乐赶紧拿笔改,说:“太爷爷说的是,咱竹家的东西,就得扎实。”
后半夜放烟花,竹安抱着结巴爹,坐在竹制的轮椅上,在院子里看。烟花炸开时,老头的眼睛亮得很,像落了星子。竹宁举着那只小竹篮,说要接住天上的光,竹乐的机器人在旁边转圈,竹望和媳妇扶着哑女,一家人的影子被烟花照在竹墙上,像幅会动的画。
开春时,竹安在结巴爹的竹床边摆了盆新竹,是特意从后山挖的,据说快开花了。竹宁每天给它浇水,趴在床边跟太爷爷说:“竹子快开花了,雪白雪白的,像。”老头摸着竹宁的头,没说话,嘴角却带着笑。
这天午后,阳光透过竹窗棂,落在竹床上,结巴爹睡着了,手里还攥着片竹篾,是他编小竹篮时剩下的。哑女给他盖上竹毯,毯角绣的竹叶纹在光里泛着浅绿,像刚从树上摘下来的。竹安站在门口,听见竹林里的风“沙沙”响,像老头年轻时劈篾的声音,一声,又一声,缠在岁月里,化不开了。
没过多久,那盆新竹真的开花了,细碎的白花堆在竹梢,像落了场早雪。竹宁把花摘下来,放进那只小竹篮,摆在记忆馆的玻璃柜里,挨着老头的照片。有游客问这花有啥讲究,竹安说:“是咱老爷子等了一辈子的花,比啥都金贵。”风穿过工坊的竹风铃,“叮铃”一声,像谁在应和。
竹安把结巴爹的竹床挪到了窗边,这样老头醒着的时候,就能看见院子里那丛刚冒芽的新竹。竹篾编的床沿被摸得发亮,是几十年的光景磨出来的温度。
这天早上,竹宁踮着脚给太爷爷喂粥,瓷勺碰到竹碗沿,发出细碎的响。结巴爹没怎么咽,只是含着,眼神落在窗外那丛新竹上,突然含糊地说:“竹……竹花……”
竹安凑过去听,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老头惦记着看竹花,可竹子开花哪是容易事?有的竹种几十年才开一次,开完甚至会枯死。他笑着打岔:“等天再暖点,咱就去后山找,保准能看着。”
老头没接话,只是慢慢转动手腕,手里还攥着那片编竹篮剩下的竹篾,边缘被摩挲得光滑如玉。竹安看着那片竹篾,突然想起小时候,老头教他劈篾的样子——粗糙的手掌握着他的小手,竹刀在竹片上游走,“要顺着纹路走,不然就劈歪了”,那声音像还在耳边。
竹乐周末回来,带了台新相机,说是要给太爷爷拍组照片。老头坐在竹椅上,穿着哑女新缝的蓝布衫,阳光把他的白发照得泛金。竹乐指挥着:“太爷爷,抬点头……哎对,看那丛竹子……”
快门声里,结巴爹突然笑了,嘴角扯出几道深纹。竹乐赶紧按下快门,说:“这张好!太爷爷笑起来像老竹根,有劲儿!”老头听见了,咳嗽着说:“臭……臭小子……”眼里的光却亮得很。
入春后,竹安带着老头去后山。轮椅碾过竹枝铺成的小路,发出“咯吱”的轻响。结巴爹的呼吸有点急,却一直盯着路边的竹林,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着,像在数着什么。
“看……那边……”老头突然指着左前方。
竹安顺着看过去,心猛地一跳——一丛青竹的梢头,缀着细碎的白花,像撒了把星星。他赶紧把轮椅推过去,轻声说:“爸,您看,竹花开了。”
老头仰着头,看了很久,眼睛里慢慢蒙上一层雾。他抬起手,想去够,却够不着,竹安赶紧摘下一小枝,递到他手里。花瓣很轻,落在掌心像羽毛。
“白……白的……”老头喃喃着,把竹花贴在脸颊上,像个孩子。
回去的路上,老头睡着了,手里还攥着那枝竹花。竹安推着轮椅,走得很慢。竹林里的风带着潮气,混着竹香,他突然觉得,所谓岁月,就是这样——有抽芽的盼头,有开花的惊喜,也有握不住的温柔,都得接着。
没过多久,结巴爹走了。走的那天早上,窗台上的竹花还新鲜着,他的手搭在竹床边,姿势像是刚摸过竹篾。
哑女把那片竹篾放进小竹篮里,和竹花、照片一起摆在记忆馆。竹乐给玻璃柜贴了张纸条:“太爷爷的竹,开了花。”
来参观的人总问这篮子的故事,竹安就给他们讲:“这是我爹编的,他一辈子跟竹子打交道,说竹子最实在,你对它用心,它就给你长劲儿。”
竹宁放学回来,总爱趴在玻璃柜前,跟太爷爷“说话”:“太爷爷,今天老师夸我竹刻画得好,说有您的影子呢……”阳光透过竹窗,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极了当年结巴爹看着她的样子。
竹望的竹制家具卖得越来越好,他在设计里加了很多竹编的花纹,说是“太爷爷的手艺”。有次采访,记者问他成功的秘诀,他指着展厅里的小竹篮说:“没啥秘诀,就是学着老辈的样子,把心放进竹缝里,扎实,就啥都有了。”
竹安还是每天去工坊,劈篾、编织,动作慢了,却更稳了。他教新来的徒弟:“编竹器跟做人一样,别想着走捷径,每一针都得嵌实了,不然经不住日子磨。”
傍晚的时候,他会坐在竹廊下,看夕阳把竹林染成金红色。风穿过竹风铃,“叮铃”作响,像谁在哼着不成调的歌。他知道,这声音里,有结巴爹的竹刀声,有哑女的针线声,有孩子们的笑闹声,都混在竹香里,成了日子的根。
这根扎得深,就算风雨来,也摇不动——就像那些站在岁月里的竹子,沉默,却有千钧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