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同浸透了墨汁的厚重绒布，严丝合缝地包裹着这支在泥泞与荆棘中艰难前行的队伍。
只有远处delta接应点隐约传来的、如同萤火虫般微弱的引导灯光，在浓稠的夜色中顽强地闪烁，指引着最后的归途。
队员们埋着头，将最后一点榨取出的力气灌注到灌铅般沉重的双腿上，每一步都像是在与这片吞噬光线的丛林进行着最后的角力。
担架上张建国的呼吸变得愈发沉重而断续，如同破损风箱最后的嘶鸣，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所有人的心弦。
就在这寂静几乎要凝固成实体，只剩下靴子陷入泥沼又拔出的“噗嗤”声和粗重喘息作为背景音的时刻——
“嗡……嗡……嗡……”
那部被罗小飞塞在战术背心最里层、紧贴着依旧被冷汗浸湿的作战服的卫星电话，再次不合时宜地、执拗地震动起来。
这声音不像之前黄雅琪来电时那种带着特定节奏的冰冷提示，而是一种更加急促、甚至带着点蛮横意味的、持续不断的震颤，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电话另一端暴躁地拍打着桌子。
所有队员的脚步几乎同时一滞，刚刚因为“回家”二字而略微松弛的神经瞬间再次绷紧，如同被拉满的弓弦。
土狼猛地抬起头，脏兮兮的脸上那双眼睛在黑暗中瞪得溜圆，低声咒骂了一句：“我操……又他妈是谁？还让不让人消停会儿了？老子这脚都快抬不起来了！”
岩罕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愈发浓重的黑暗，手下意识地摸向了腰间的枪套，低吼道：“全体警戒！保持安静！”
尽管理智告诉他，能打通这部加密电话的，绝大概率不是敌人，但长期游走在生死边缘养成的本能，让他对任何突如其来的变故都保持着最高级别的警惕。
罗小飞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猛地向下一沉。他停下脚步，靠在旁边一棵湿滑的树干上，动作略显僵硬地取出那部正在不断发出“嗡嗡”抗议声的电话。
屏幕上没有显示号码，只有一个不断闪烁的、代表着最高优先级加密通讯的红色标识。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腐殖质和硝烟残余气味的冰冷空气，按下了接听键，将听筒紧紧贴在耳朵上。
还没等他开口说出例行公事的“利刃报告”，听筒里就猛地炸响了一个他熟悉无比、此刻却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般狂暴的声音。
那声音洪亮、粗犷，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川渝口音，如同惊雷般直接在他耳膜上炸开：
“罗小飞！你个龟儿子！鬼迷日眼的小混蛋！你他妈到底在那边给老子捅了多大的篓子？！啊？！”
是赵天龙部长！直接越过了所有层级，将电话打到了他这部前线战术通讯设备上！
罗小飞被这劈头盖脸、充满火药味的怒吼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一时间竟有些发懵，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发出一个干涩的、无意义的单音节：“部……部长……我……”
“我？我你个锤子我！” 赵天龙的声音如同连珠炮般，根本不容他插话，怒火几乎要透过电波将罗小飞点燃。
“老子刚才正在蹲坑！裤腰带都没系好！外交部的老王！王部长！他老人家的电话直接打到老子私人手机上了！口气比他妈西伯利亚的寒流还冷！
说缅北那边刚刚发生了‘极其剧烈的、原因不明的爆炸’，震感传出去几十公里！火光冲天！
现在人家整个政府高层都他妈炸锅了！围着我们要说法！要解释！要一个‘合理的、符合国际法和邻里关系的交代’！”
赵天龙的声音越来越高，语速快得如同机枪扫射，每一个字都像是灼热的子弹。
打得罗小飞晕头转向：“老王在电话里问我，‘老赵，你们那边，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大规模的……军事演习。
或者……测试活动，没有提前通报啊？’ 我他妈……我他妈当时蹲在马桶上，差点一头栽进去！
老子能怎么说？！老子他妈怎么知道你们在那边放了多大一炮仗？！罗小飞！你个砍脑壳的！你给老子老实交代！那动静……是不是你们搞出来的？！啊？！”
罗小飞感觉自己的额头瞬间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滴进衣领里，带来一阵冰凉的痒意。
他握着电话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指关节捏得发白。
大脑在极度的疲惫和这突如其来的、来自顶头上司的狂暴质问下，几乎陷入了一片空白。
他该怎么回答？承认？那等于直接把黄雅琪，甚至把赵部长本人架在火上烤！否认？在那惊天动地的“烟花”之后，任何苍白的否认都显得可笑而徒劳。
“部长……那个……情况……是……是这样的……” 他试图组织语言，寻找一个既能部分交代事实，又不至于将所有人拖入深渊的说法。
但思绪混乱如同缠结的藤蔓，声音干涩而犹豫，断断续续，“我们……在执行任务过程中……遭遇了……敌方武装直升机的……
极端威胁……迫不得已……进行了……一些……必要的……自卫还击……
至于……后续的……爆炸……可能……是引发了……他们自身的……弹药库……或者……能源设施……的……殉爆？”
他这番磕磕绊绊、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解释，显然更加激怒了电话那头的赵天龙。
“自卫还击？！殉爆？！罗小飞！你当老子是三岁娃娃那么好哄？！你他妈当老王和他手下那群搞外交的人精是吃干饭的？！”
赵部长的怒吼几乎要震破听筒，“什么样的自卫还击能他妈弄出让几十公里外都有震感、让卫星图片上多出一片白斑的动静？
！啊？！你告诉老子！是你们哪个龟儿子随身带了个小型核弹头去自卫的吗？！”
“我……我……” 罗小飞感觉自己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作战服，紧贴着冰冷的皮肤。他张着嘴。
“我”了半天，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所有的解释在那种规模的毁灭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甚至可以想象到赵部长此刻在电话那头，一定是脸红脖子粗，额头上青筋暴起，说不定真的一脚踢翻了什么东西。
加密频道里死寂一片，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担架上张建国沉重的喘息声都刻意压低了。
土狼咧了咧嘴，想说什么，却被岩罕一个严厉的眼神瞪了回去，只能用口型无声地嘀咕：“完犊子了……头儿这下怕是要被部长活撕了……”
就在罗小飞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无形的压力碾碎，几乎要脱口说出黄雅琪的名字时，电话那头的赵天龙，却突然毫无征兆地停止了咆哮。
听筒里只剩下他粗重得如同拉风箱般的喘息声，一下，又一下，仿佛在极力压制着那即将冲破胸膛的怒火。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赵天龙的声音再次传来，语调陡然降低了许多，但那股咬牙切齿的意味却更加浓烈。
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恼怒和一种更深层次的、不便言明的焦灼：
“行了！你个不成器的哈板儿！老子现在没空听你在这里编故事！外交部那边，老子先去顶着！就说……
就说可能是当地武装冲突加剧，引发了未知的连锁爆炸！反正那边天天打得跟一锅粥一样，多炸几个山头也不稀奇！”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又拔高了一度，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如同最终宣判：
“但是！罗小飞，你给老子听清楚了！立刻！马上！带着你的人，还有那个半死不活的张建国。
用你最快的速度，给老子滚回接应点！然后坐上飞机，悄无声息地、像地老鼠一样给老子溜回来！”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关切和不容置疑的权威：
“至于其他的屁事……等你们这几个让人不省心的龟儿子全须全尾地滚回部里，老子再关起门来，慢慢跟你个兔崽子算总账！”
说完，根本不等罗小飞有任何回应，电话那头便传来了“咔哒”一声极其干脆利落的挂断音，随即只剩下“嘟嘟嘟”的忙音，在罗小飞一片空白的脑海中空洞地回响。
罗小飞缓缓地放下电话，手臂沉重得仿佛不属于自己。
他靠在粗糙的树干上，仰起头，望着被浓密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的、依旧残留着远方诡异光晕的夜空，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了一口积压在胸口的浊气。
土狼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压低声音问道：“头儿……部长……他老人家……火气很大？”
罗小飞没有转头，只是望着天空，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喃喃道：“何止是火气大……他老人家……差点隔着电话线……把我给……活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