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岩城的巷战进入了最残酷的拉锯阶段。
圣火教依托北疆匠作指导构筑的夹墙暗堡,将每一条巷道、每一座石屋都变成了吞噬生命的陷阱。
幽冥阁的精锐在这种环境下,空有利器之威,却难以施展。
那几门令人胆寒的“长炮”,在狭窄崎岖的街巷中转动艰难,发射频率越来越低。
更致命的是,来自后方的补给开始出现问题。
侯三麾下的精锐袭扰队,如同附骨之疽,专门针对那些运输特殊油膏、可疑矿料的驼队下手。
三次截击,两次成功。
虽然未能缴获完整物资,但焚毁的车辆、散落的货物,足以让幽冥阁的后勤将领头皮发麻。
面具将领在中军帐内咆哮的声音,连帐外守卫都能听见。
“废物!一群废物!连几支驼队都护不住!”他猩红的眼睛瞪着跪在地上的后勤官,“那些夷人要的‘保养膏’还能支撑几日?‘特制弹丸’还剩多少?!”
后勤官战战兢兢:“回将军,油膏……最多还能用五次发射。弹丸……已不足三十枚。新一批补给被截,从阁中总部再调运,最快也需月余……”
“月余?!”面具将领一脚踹翻案几,“那些红毛夷人呢?他们不是说有办法吗?!”
一旁通译连忙对几位面色不虞的夷人匠师解释。
为首那名红发碧眼的匠师摊开双手,语速很快,配合着激烈的手势。
通译听完,额头冒汗:“将军,史密斯先生说,没有特制保养油膏,炮管内壁磨损会加剧,精准度和寿命都会大幅下降。没有特制弹丸,普通石弹根本无法发挥‘长炮’威力,甚至可能炸膛……他们建议,暂停大规模炮击,等待补给。”
“等?!”面具将领气得浑身发抖,却又无可奈何。
他比谁都清楚,没有这些利器,单靠人命去填赤岩城那个绞肉机,需要付出何等代价。
而圣火教那些疯子,在北疆支持下,显然还能撑很久。
“传令!”他终于咬牙,“暂停对赤岩城主堡的炮击,集中兵力,清扫外围巷道!催促后方,不惜一切代价,将补给送来!还有,加派三倍人手护卫补给线!”
命令下达,赤岩城下的压力为之一缓。
圣火教圣女在残破的堡垒高处,望着暂时沉寂的敌军炮兵阵地,布满血丝的眼中终于闪过一丝微光。
她回望东方,低声呢喃:“凌国公……你的法子,见效了。”
朔风城,国公府。
西域最新的战报与江南、津海卫的密报几乎同时送到。
季容捻着胡须,难掩喜色:“国公爷,侯将军截击成功,墨尘先生推断无误!幽冥阁的‘长炮’果然依赖特定补给,如今补给被扰,其攻势已颓!圣火教压力大减,西线僵局可望打破!”
凌薇仔细看着战报,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反而微微蹙眉:“僵局打破?不,幽冥阁只是暂缓,而非溃败。其主力犹在,补给线虽被扰,却未断绝。一旦新的补给抵达,攻势必会再起。”
她放下战报,拿起苏瑾送来的密报。
上面详细罗列了“四海通”及其关联势力近期的异动:
部分乳香没药改走更隐蔽的私港小路;对锑矿的追查遇到了阻碍,对方似乎有所警觉;更值得注意的是,津海卫近来有几艘悬挂陌生旗帜的中型海船频繁出入,船上人员行踪诡秘,疑似与“四海通”有接触。
“蛇被惊了,开始钻洞了。”凌薇冷笑,“苏瑾做得好,继续盯紧,但不必再强行截查,以免逼狗跳墙。我们的目的不是现在就把他们连根拔起,而是要看清,这条线到底连着谁,运着什么,最终又通向哪里。”
她沉吟片刻,眼中闪过算计的光芒:“季容,以我的名义,给杨廷鹤杨相再写一封信。信中‘无意’提及,北疆近日查获数批可疑物资,似与西域战事有关,其中有些海外稀罕之物,不知朝廷近年对海贸管控如何?再‘顺便’问问,永嘉郡王通倭案后,沿海市舶司可有什么新气象?”
季容一愣:“国公爷,这是要把火烧到朝廷海贸管控和市舶司上去?”
“不错。”凌薇点头,“永嘉郡王倒了,但他留下的窟窿,他背后可能的存在,不会自己消失。帝京有些人,或许觉得风头过了。我得提醒提醒他们,也顺便……看看能不能借朝廷的手,去碰一碰津海卫那潭水。”
驱虎吞狼,借力打力。
既然暂时不能直接对“四海通”及其背后势力下死手,那就让朝廷的视线转过去。
无论最终查出什么,搅浑了水,她才能看得更清,也才能让某些人有所顾忌。
“另外,”凌薇补充道,“给西线韩锋、侯三去信,告诉他们,袭扰补给不可松懈,但重心可稍作调整。分出一部分精力,尝试与西域那些与幽冥阁有隙、或对圣火教持观望态度的部落接触。不必许诺什么,只需让他们看到,幽冥阁并非不可战胜,北疆愿意与所有希望西域安定的人交朋友。”
分化和拉拢,永远比单纯对抗更有效。
她要让幽冥阁在西域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至少,不能再让其轻易获得当地补给和支持。
数日后,帝京,杨廷鹤府邸。
老相爷看着凌薇那封措辞平和、却暗藏机锋的信,眉头紧锁。
他自然听懂了其中的暗示。
永嘉郡王通倭案虽然以圈禁削邑告终,但其中暴露出的沿海贸易漏洞、市舶司腐败、乃至可能存在的更大走私渠道,始终是他心头一根刺。
凌薇此刻旧事重提,还扯上了“西域战事”、“海外稀罕之物”,其意不言自明。
“这个凌薇……真是步步紧逼啊。”杨廷鹤放下信,对侍立一旁的子侄辈官员道,“她这是要借朝廷之力,清理沿海,也是要试探朝廷对北疆插手海贸的态度。”
“叔父,那我们该如何回复?是否要顺着她的意思,推动对沿海市舶司的整饬?”子侄问道。
杨廷鹤沉吟良久:“整饬是要整饬,但不能完全顺着她的节奏。你以我的名义,给沿海几位督抚去信,让他们加强巡查,尤其是对往来吕宋、满剌加等地的船只,要严查违禁之物。至于津海卫……”
他顿了顿:“让新任的津海卫指挥使,暗中留意‘四海通’等商号,但不要大张旗鼓。同时,给凌薇回信,感谢她提供线索,朝廷自会严查,也请北疆将士安心戍边,朝廷必为后盾。”
既要有所动作,安抚凌薇,又不能让她觉得朝廷完全受她驱使,更要避免打草惊蛇,引发不可控的变故。
这便是为相者的平衡之术。
诚王府,暖阁。
皇甫允也在第一时间收到了沿海风声收紧、朝廷有意整饬市舶司的消息。
老长史垂手禀报时,他正对着一局棋,闻言,执子的手在空中停了停。
“凌薇的手,伸得真是够长。”他落下黑子,语气听不出喜怒,“借朝廷之力敲打沿海,是想断了我那条线的补给?还是……纯粹想搅浑水,看看能捞出什么?”
“王爷,那我们……”老长史低声询问。
“我们?”皇甫允轻笑一声,“我们自然是遵纪守法的藩王。告诉下面的人,最近都收敛些,该断的线,断干净。津海卫那边……让‘四海通’暂时歇业,船队都避避风头。那些红毛夷人,送走,送得远远的。”
“是。”老长史应下,又迟疑道,“只是如此一来,我们与海外的联系……”
“联系?”皇甫允打断他,目光落在棋盘上,“棋子太显眼,就该收回来。联系断了可以再建,人若折了,就什么都没了。如今西域僵持,江南初定,帝京的目光又转回海上……这不是我们动的时候。”
他指尖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白玉棋子:“凌薇想借势,本王便让她借。只是这势借了,总要还的。且看她能借着这股东风,走到哪一步。而我们……只需耐心等待。棋盘还大得很,胜负,远未可知。”
老长史默默退下。
暖阁内,皇甫允独自对着棋局,忽然将手中白玉棋子轻轻一弹,棋子落入棋罐,发出清脆一响。
“起风了。”他望着窗外又开始飘落的细雪,低声自语,“就是不知这场风过后,屹立不倒的,会是哪棵树。”
朔风城内,凌薇接到了杨廷鹤语气官方、却隐含应允的回信,也收到了苏瑾关于“四海通”暂时歇业、可疑船只消失的密报。
她知道,自己的策略见效了。
西线压力暂缓,沿海暗流被搅动,帝京的视线被吸引。
虽然对手暂时隐匿,但水面下的冰山,已经露出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