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州湾外海,郑家旗舰“金龙”号上,郑芝龙扶着船舷,望着北方渐行渐远的泉州方向,脸色阴沉如这腊月的海天。
他的计划正在按部就班实施,却又处处透着勉强与不安。从福州带出的船队有大小舰船一百二十余艘,但真正的战船不足四十,其余都是运兵、运粮的沙船、福船。陆路上,他让弟弟郑芝豹率四万步卒沿官道南下,两路并进,要在沧州军反应过来之前控制漳州全境。
“大帅,风大了,进舱吧。”亲兵队长郑雨走过来,给他披上大氅。
郑雨是郑芝龙的远房堂侄儿,已跟随他多年。
郑芝龙没动,反而问:“隆武皇帝那边怎么样了?”
“还在‘行宫’里,黄道周陪着呢。那老家伙真是个硬骨头,这几天绝食抗议,说要‘殉国’,还是卡洛斯想了法子,在他饮食里加了安神的药,这才消停。”郑雨压低声音说道。
“看好他,别让他真死了。这是咱们最大的筹码。”郑芝龙皱眉道。
“明白。”
郑雨犹豫了一下,又说:“大帅,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说。”
“咱们这么挟持皇帝南逃,底下弟兄们议论很多。有些人说……说咱们这是要学董卓,挟天子以令诸侯,名声不好听。”
郑芝龙冷笑道:“名声?名声能当饭吃?能挡住清军的铁骑?能抗住沧州军的火炮?”
他转过身,盯着郑雨道,“雨儿,你跟了我二十年,应该明白,这世道,有兵有船有钱才是硬道理。至于皇帝……哼,朱家气数已尽,隆武不过是个幌子。等咱们跟清廷谈妥条件,这幌子也就没用了。”
郑雨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道:“我只是担心,这么一来,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啊。泉州那边逃回来的弟兄说,森兄弟他……”
“别提那逆子!我派人去接他,他倒好,真跟沧州军搅在一起了!还说什么‘拨乱反正’,我呸!没有老子,哪有他今天!”郑芝龙突然暴怒,破口大骂。
船舱里一时寂静,只有海浪拍打船体的声音。
许久,郑芝龙平复情绪,缓缓道:“森儿年轻,被那些书生教坏了。等咱们在漳州站稳脚跟,我会再派人去劝。他要是还执迷不悟……”
他没说下去,但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郑雨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可知道,这位家主的心有多黑,手有多狠。
这时,桅杆上的了望哨突然喊起来:
“前方发现船队!是咱们的旗号!”
郑芝龙快步走到船头,举起千里镜,仔细观察。
果然,海平线上出现了一支船队,大约三十艘,都是郑家标准的福船样式,正朝他们驶来。
“是厦门的船。”
郑雨也看清了,兴奋的叫道:“领头的好像是……周崔芝?”
郑芝龙眉头一皱。周崔芝是他麾下老将,掌管厦门水师多年,性格耿直,对明朝忠心耿耿。这个时候率队前来,是福是祸?
两刻钟后,两支船队会合。周崔芝乘小艇过到“金龙”号,一上甲板就单膝跪地,大声说道:“末将周崔芝,参见大帅!”
“老周,快起来。”郑芝龙亲自扶起他,又惊又喜地问道:
“你怎么来了?厦门那边……”
“厦门安好,但人心不稳。听闻泉州失陷,大帅南巡,将士们议论纷纷。末将特率本部前来护驾,同时……也想向大帅讨个准话。”
周崔芝五十多岁,面庞黝黑,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说起话来声音宏亮。
郑芝龙心中警惕,面上却笑容温和,轻声说:“讨什么话?老周,你我兄弟多年,有什么直说便是。”
周崔芝直视郑芝龙,拱手施礼道:“外间传言,说大帅欲携圣上投清,可有此事?”
甲板上的空气骤然凝固。郑芝虎的手按在了刀柄上,几个亲兵也悄悄围拢过来。
郑芝龙笑容不变,声音不急不徐地说:“老周啊,谣言你也信?我郑芝龙世受国恩,岂能做那卖主求荣之事?南巡漳州,是为了避开沧州军兵锋,保全朝廷元气。待整合闽粤兵力,自当北伐中原,光复大明!”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周崔芝却不为所动,仍旧追问道:“既然如此,为何要将圣上软禁行宫?为何不与黄道周、苏观生诸位大人共商国是?为何……要与清廷洪承畴秘密通信?”
最后一句如石破天惊。郑芝龙脸色终于变了,沉声问道:“你从何得知?”
“大帅别忘了,厦门港每日往来商船无数,其中就有从江宁回来的。”
周崔芝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说道:“这是洪承畴写给大帅的信的抄本,昨日有人塞到我书房门缝里。上面白纸黑字,写着‘献上隆武,封王拜将’!”
周崔芝不知道的是,这封信正是沧州军谍报司的杰作。
郑芝龙盯着那封信,眼中杀机迸现。他知道,事情已经瞒不住了。
“老周,……”
他缓缓开口,声音冰冷,带着一丝杀气问道:“你想怎样?”
周崔芝挺直腰杆,脸上并无惧色,平静的说道:“末将不想怎样,只求大帅三思!郑家纵横海上数十年,靠的是一个‘义’字!若今日降清,他日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有何面目对天下百姓?”
“义?”
郑芝龙突然大笑,笑声凄凉。
“哈哈!老周啊老周,你太天真了!这世道,义气值几个钱?当年颜思齐大哥对我们义薄云天,结果呢?被朝廷招安后兔死狗烹!李魁奇、钟斌那些兄弟,哪个不是讲义气的好汉子?最后不都死无全尸!”
他逼近一步,盯着周崔芝的眼睛说道:“我告诉你,这世上只有利害,没有义气!清廷势大,沧州军凶猛,我不找条出路,难道等着郑家满门死绝?”
“郑雨,传令:船队全速前进,务必明日午时前抵达漳州港。陆路方面,让芝豹加快速度,五日内必须控制漳州全境!”
“大帅,这是要……”
“时不我待。必须尽快跟清廷敲定条件。只要诏书一下,我便是名正言顺的闽粤总督、南海王,到时候,看还有谁敢不服!”
郑芝龙望向南方,那里有泉州,有他那个“叛逆”的儿子,也有他半生基业。
他又补充道:“另外,派人去潮州见鸿逵,让他集结广东水师,随时准备北上接应。还有……给江宁的密信加急,告诉洪承畴,我的条件不能再减了,若清廷不答应,我就带着隆武去台湾,投荷兰人!”
这是最后的摊牌,也是最后的豪赌。
郑雨领命而去。郑芝龙独自留在船头,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这一刻,这个纵横海上二十年的枭雄,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与疲惫。
他知道,自己正在走一条不归路。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已经没有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