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季远征沉浸在过往峥嵘岁月与深沉爱意的回忆中时,病床上因生产而极度虚脱的孟月明,也沉入了一个遥远而熟悉的梦境。
梦里的时间似乎失去了线性。
她又看到了那个小女孩。
梳着两个乖巧的羊角辫,脸蛋儿白白胖胖,眼睛又大又圆,像黑葡萄一样,穿着她小时候最爱的那种红色灯芯绒背带裙。
很多年前,在她第一次意外怀孕又失去之前,这个小女孩就曾闯入过她的梦。
那时,小女孩怯生生地拉着她的衣角,仰着小脸,奶声奶气地问:
“妈妈,你什么时候来接我走呀?”
梦里的她,心中装着未竟的事业和沉重的责任,狠下心,蹲下身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声音温柔却坚定:
“宝贝,妈妈现在还有很多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很多人在等着妈妈。你再等妈妈几年,好吗?”
小女孩的眼里瞬间包上了两汪泪水,晶莹剔透,要掉不掉的样子,委屈极了,却也乖极了。
她用力点点头,小手紧紧攥着她的手指:
“妈妈,那你一定记得来接我呀……千万别忘了我呀……”
那萌萌的、带着哭腔的叮嘱,让梦里的她心尖发酸。
后来,生完西西南南,某天夜里,这个小女孩再次出现在梦中。
她长高了一点点,还是梳着那两个小辫子,表情却有些着急和困惑:
“哥哥姐姐都去了,妈妈,你怎么还不来接我呀?”
梦里的她无言以对,只是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和愧疚。
而这一次的梦境,截然不同。
没有迷茫的等待,没有委屈的追问。
小女孩就站在一片柔和的光晕里,笑得像朵盛开的小太阳花,露出还没长齐的乳牙。
她张开短短的手臂,欢快地、毫不犹豫地,朝着孟月明奔跑过来,然后用力一跳,结结实实地扑进了她的怀里!
那股冲击力带着真实的温暖和重量,以及一种无法言喻的、失而复得的圆满感,瞬间贯穿了孟月明的整个梦境,乃至灵魂。
她猛地从梦中惊醒,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病房里光线柔和,现实的声音和气息渐渐回归。
心口还残留着梦中被重重一撞的悸动与暖意。
季远征见她醒来,迅速眨了眨眼,将眼眶里的泪水和翻涌的情绪一并强行压下,脸上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月儿,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月明眼神还有些迷蒙,她动了动身子。
“我没事。孩子好吗?”
季远征将那个包裹在柔软襁褓里、刚刚做完初步检查的、红彤彤的新生女儿,小心翼翼地抱了过来。
他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像捧着世间最易碎的珍宝,弯下腰,将那一小团温热递到她的枕边。
“月儿,看,我们的女儿。”
他的声音压得低低的,满是再次为人父的激动与难以言表的温柔。
孟月明微微侧过头,脸颊贴上那襁褓边缘。
婴儿身上带着淡淡的奶香和医院特有的洁净气息,小脸还皱着,头发湿漉漉的,但那股生命的鲜活气息扑面而来。
她凝视着这个刚刚经历千辛万苦才降临人世的小生命,梦中那个扑进怀里的小女孩的笑脸与眼前这皱巴巴的小脸奇异地重叠在一起。
她心中一片雪亮般的了悟与酸软的柔情。
她极轻极轻地,用嘴唇碰了碰女儿娇嫩无比的额角,无声地在心里呢喃:
我的宝贝小姑娘啊……
你那么乖,等了妈妈那么久……在妈妈忙乱、迷茫、甚至差点忘记的时候,你还一直乖乖地等着……
谢谢你没有放弃,谢谢你还愿意等我……
更谢谢你,最终依然选择了我,来做你的妈妈……
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从她眼角滑落,没入鬓发。
不是悲伤的泪,而是历经漫长等待、穿越无形阻隔后,终于履约重逢的极致感动与感激。
季远征看着妻子贴着女儿落泪的侧脸,看着那小小襁褓中安睡的婴儿,再坚硬的心防也在这一刻化为了绕指柔。
他伸出粗粝的手指,轻轻拭去月明眼角的泪,然后也将自己的额头,轻轻抵在母女俩的头上。
未来的路还长,但此刻,爱已圆满,承诺已生根。
……
孟月明只在病床上安分地躺了不到两小时,那股刻在骨子里的责任感和对工作的掌控欲就开始苏醒。
手背上还在输液,精神稍一恢复,大脑就开始停不下来地自转。
身上还插着尿管,省去了她起床上厕所的麻烦,但生产后的大量虚汗将病号服的后背和前襟都浸湿了,黏腻地贴在身上很不舒服。
她把季远征叫到床边。
“老公,”她声音带着卧床的沙哑和自然的依赖,“帮我换身干净衣服,身上都是汗,不舒服。一会儿还有人要来找我商量工作呢。”
“好。”季远征立刻起身,动作熟练而轻柔地帮她解开潮湿的病号服,用温热的毛巾帮她简单擦拭了一下身体,再换上干燥清爽的干净衣物。
换好衣服,孟月明感觉舒服多了,精神也好了些。
“老公,交给你两件工作。”
她伸出两根手指,语气是不容商量的部署,却也是全然的信任。
“第一,给咱们女儿起个好名字。要寓意好,叫着顺口,也别太娇气。”
“第二,”她目光投向身边安睡的小小一团,眼神柔软了一瞬,旋即又变得坚定,“尽快帮我物色一个可靠的育儿嫂。人要干净利落、专业、有经验,最重要的是,能接受经常出差,陪着我和孩子全国各地跑。”
季远征认真地听着,没有丝毫意外。
他了解他的月儿,她从来不是那种甘心被困在家庭一方天地里的传统母亲。
她的战场在更广阔的地方。
孟月明继续解释,思路清晰:
“后面几个月,除了对接沪市那个食品集团的项目要落地,还有其他招商引资项目,我可能得频繁飞沪市和周边其他几个重点城市。”
“我不想把宝宝丢在家里。我想把她带在身边,尽量母乳喂养。”
她看向丈夫,目光坦然,“所以育儿嫂必须能适应这种节奏,跟着我们住酒店,在非母乳的时候照顾好孩子,让我能安心工作。”
季远征握住她的手,郑重地点头:“明白,名字我好好想。育儿嫂的事交给我,你放心。”
聊完正事,他端过那碗一直温着的鸡汤:“来,喝点鸡汤,补充体力。”
孟月明凑过去看了一眼,然后拿起勺子,却不是喝汤,而是径直在汤盅里捞了起来,精准地舀起几块白生生的鸡胸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对那碗亮黄的汤水视若无睹。
季远征看得直皱眉,心疼地劝道:“月儿,你喝点汤,营养都在汤里呢,这肉炖了这么久,都柴了,没什么吃头。”
孟月明闻言,立刻丢给他一个娇嗔的白眼,那种工作时的严肃荡然无存。
她撅起嘴,用那种带点吴侬软语腔调的、嗲西西的普通话说:
“我的先生,侬懂不懂营养学啊?鸡胸肉才是优质蛋白质,对恢复体力最好的呀!那汤里面都是脂肪跟嘌呤,喝了要长胖的好伐?”
“你看看我现在这个形象,不能再胖了呀!”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依旧松弛的腹部,一脸嫌弃。
季远征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与平日里雷厉风行形象截然不同的娇嗲模样弄得一愣,随即心里软成一片。
是了,无论她在外面是多么能独当一面、令行禁止的孟市长,骨子里,还是那个从小在沪市长大、有点小挑剔、爱漂亮、会撒娇的囡囡,这一点,从未变过。
而无论过去多少年,他依然会像最初那样,为她披上外衣,守护她的安眠,为她端上一碗热汤。
他无奈又宠溺地笑了笑,由着她去:
“好好好,你说得对,吃肉,吃肉补充蛋白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