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麟飞那套“打草惊蛇”的野路子,虽不合天界惯常的典雅章法,成效却意外地显着。润玉依着那点若有若无的“异味”线索,顺藤摸瓜,暗中布局。他并未大张旗鼓,只动用了少数几位绝对忠诚的暗卫,盯死了皓翎仙君那座守卫森严的私库及其几名心腹弟子的异常动向。不过三五日工夫,便有密报传来:库房深处确有隐秘结界波动,且皓翎仙君一名弟子行事鬼祟,与下界几处灵力污浊之地有隐秘往来,所用传讯法术,带着一丝与那黑色令牌同源的、极淡的阴秽气息。
证据仍嫌不足,无法一举定罪,但指向已足够清晰。润玉坐于璇玑宫高案之后,指尖捻着一份刚呈上的密报,眸色沉静如古井寒潭,心底却已有惊涛渐起。这已非简单的政见不合或对新帝的试探,而是勾结外魔、祸乱天庭的重罪。那黑色令牌所代表的势力,如同暗处蛰伏的毒蛇,吐着信子,已悄然将触角伸入了九重天。
然而,未等他思虑周全如何利用这份情报,揪出更多暗桩,或将计就计,一场更大的风波,已借着一次看似寻常的“灵兽暴动”,骤然席卷而至。
事件源于一场意外,或者说,一场被精心设计成意外的发难。
天庭御苑,历来豢养诸多温驯灵兽,以供观赏巡游。这日,恰逢几位品阶不低的仙君携弟子游园,其中便有皓翎仙君的一位得意门生。不知何故,苑中一头性情还算温和的碧眼金睛兽忽然狂性大发,挣脱束缚,双目赤红,周身灵力狂暴,直冲人群而去。事发突然,护卫仙将一时阻拦不及,现场顿时大乱。
恰在此时,火麟飞正如常在他被允许的范围内“探索”,闻声而至。他见那灵兽状若疯狂,危及数名年轻仙童,想也未想,身形如电射而出。他没有动用兵刃,亦未施展大规模仙法,只将自身速度与力量催至极致,揉身而上,试图以纯粹的格斗技巧制服巨兽,避免伤及无辜。
他的动作快得只剩一抹残影,招式更是闻所未闻,时而如灵猿攀附,时而如巨蟒缠身,精准击打在灵兽关节与灵力节点之上。那狂暴的灵兽在他手下竟一时被压制得怒吼连连,却难以挣脱。这番景象,在外人看来,尤其是对那些心怀叵测者而言,简直是天赐的良机。
“住手!休伤我天庭灵兽!”一声厉喝炸响,皓翎仙君率众疾驰而来,面色铁青,指着刚刚一拳击中兽颈、令其暂时瘫软的火麟飞,怒不可遏,“好你个异界妖孽!竟敢公然施展邪术,操控御苑灵兽,行此祸乱之事!今日人赃并获,还有何话说?”
他身后几位交好的仙君立刻出声附和:
“不错!我等亲眼所见,此兽原本温驯,定是受他邪法侵蚀!”
“看他制服灵兽的手法,诡异阴毒,与那日刺客路数如出一辙!”
“陛下!此獠包藏祸心,先有刺客疑云,今又惊扰御苑,断不可再留!”
声浪一波高过一波,直接将“意外”定性为“阴谋”,将“救援”扭曲为“罪证”。几名被救的仙童吓得脸色发白,想出声辩解,却被自家师长严厉的眼神制止。
火麟飞松开钳制,那灵兽瘫软在地,喘息粗重,眼中赤红渐退,显是暂时脱力。他站直身体,拍了拍手,脸上没有惊慌,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讥诮。他环视义正辞严的众仙,最后目光落在皓翎仙君脸上,嗤笑一声:“老头,你眼睛要是没用,可以捐了。我倒想问问,我要是操控它,干嘛不让它去撞南天门,反而在这儿费劲把它撂倒?逻辑呢?被你自己吃了吗?”
他言辞粗直,却一针见血。皓翎仙君被噎得一滞,随即更怒:“强词夺理!若非你做贼心虚,何必急于销毁证据,将此兽打至濒死?”
“濒死?”火麟飞气笑了,指着那开始微微动弹的灵兽,“它这像是要死的样子?我看是你比较想它死吧?好来个死无对证?”
“放肆!”皓翎仙君须发皆张,周身仙力鼓荡,竟有直接动手拿人之势,“陛下驾前,岂容你妖言惑众!来人,将此獠拿下!”
场面剑拔弩张,一触即发。所有目光都聚焦于匆匆赶至、面沉如水的润玉身上。
润玉立于纷乱中心,玄衣冕旒,威仪天成。他先扫了一眼地上渐复平静的灵兽,又看向一脸混不吝、眼底却澄澈坦荡的火麟飞,最后,冰冷的目光缓缓掠过皓翎仙君及其党羽。他心中雪亮,这绝非意外,而是一场针对火麟飞,更是针对他天帝权威的、蓄谋已久的逼宫。
若在月前,他或会权衡,或会以更迂回的方式化解。但此刻,听着那声声“异界妖孽”、“邪术惑乱”,看着火麟飞那双因被冤枉而燃起真火、却依旧信任地望着自己的眼睛,润玉心中那根名为“隐忍”的弦,倏然崩断。
“够了。”
两个字,声音不高,却似蕴含着九天寒冰,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整个御苑静得可闻落针。
润玉踏前一步,并未看火麟飞,而是直视皓翎仙君,眸中锐利如刀,仿佛能洞穿人心:“皓翎仙君,你口口声声指认火麟飞操控灵兽,行祸乱之举。证据何在?”
“陛下!在场众仙有目共睹!”皓翎仙君拱手,语气激昂,“此兽突然发狂,唯有此子近身,且其制服手法诡异,非我仙道正统!此其一!其二,此子来历不明,功法诡异,与日前刺客或有牵连,此番暴动,难保不是里应外合之计!”
“有目共睹?”润玉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寒意刺骨,“朕看到的,是灵兽突发异状,火麟飞及时出手,制止其伤人。若非他出手,此刻御苑恐已添伤亡。此乃功,非过。”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方才附和的几位仙君,凡被他目光触及者,皆不由自主地垂下头去:“至于功法诡异……仙君何时成了界定仙道正统的宗师?天庭广纳百川,何时竟以功法论正邪了?莫非仙君已然通透万法,可一言断之?”
皓翎仙君脸色一变:“老臣不敢!只是此子……”
“至于其二,”润玉根本不给他分辨的机会,声音陡然转厉,帝威浩荡,如泰山压顶,“你说他与刺客有牵连,证据又在哪里?莫非仙君已查明了刺客来历,拿到了确凿证据?若已查明,为何不报于朕?若未查明,仙君今日在众仙面前,无凭无据,妄断天庭客卿为‘妖孽’,构陷其‘里应外合’,此举,与诽谤何异?与扰乱天庭法度何异!”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位仙官心头。润玉登基以来,虽显威仪,却从未在公开场合如此疾言厉色,更从未如此明确地回护一人。众仙皆惊,意识到这位年轻天帝的锋芒,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凌厉。
皓翎仙君被驳得哑口无言,脸色阵青阵白,他万没想到润玉会为了火麟飞,如此不顾“大局”,直接与他撕破脸面。
润玉却不罢休,他向前一步,逼近皓翎仙君,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冰锥,直刺对方心神:“仙君如此关心天庭安危,甚好。那不如由朕来问,七日前的子时,仙君座下三弟子,私离天界,前往北荒幽冥涧,与何人接触?带回何物,需藏于仙岛库房三重禁制之下?那物件上的气息,仙君可觉得熟悉?”
皓翎仙君闻言,浑身剧震,猛地抬头看向润玉,眼中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惊恐。润玉的眼神冰冷而洞彻,仿佛早已看穿他所有隐秘。那些他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勾当,竟早已暴露在这位天帝眼中!
“朕,在等你解释。”润玉的声音恢复平静,却带着更深的压迫感。
皓翎仙君嘴唇哆嗦,额角冷汗涔涔而下,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他身后的几位党羽见状,心知不妙,气势顿消,纷纷低头,不敢与润玉对视。
润玉不再看他,转身面向众仙,朗声道:“火麟飞虽来自异界,然其心性磊落,屡次助天庭化解危机。朕以天帝之名担保,其与刺客之事绝无干系。今日之事,显系灵兽自身异动,火麟飞出手有功无过。传朕旨意,厚赏火麟飞,以彰其功。着司兽监彻查灵兽狂躁根源,若有疏失,严惩不贷!至于皓翎仙君……”
他冷冷瞥了一眼面如死灰的皓翎仙君:“年高德劭,近日操劳过度,以致言行有失。即日起,回府静养,无朕旨意,不必上朝。仙府一应事务,暂由天枢阁接管。”
此言一出,无异于剥权软禁。皓翎仙君身形晃了晃,几乎栽倒,被两名弟子慌忙扶住,灰头土脸地仓惶离去,再不敢发一言。
一场风波,在润玉强势无匹的干预下,瞬间平息。众仙心怀各异,恭敬退去。御苑内,转眼只剩下润玉、火麟飞,以及远远侍立的邝露与几名心腹天将。
火麟飞一直没说话,抱着胳膊,歪头看着润玉。直到人都走光了,他才溜溜达达凑过来,用肩膀撞了一下润玉(这个动作再次让邝露眼皮直跳),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灿烂笑容和惊奇:“哇!润玉,可以啊!没想到你冷冰冰的,吵起架来……不对,是辩驳起来,这么厉害!几句话就把那老家伙怼得屁都不敢放一个!”
润玉被他撞得微微一晃,蹙眉避开些许,维持着天帝的仪态,但紧绷的嘴角却几不可察地松了松。他并未回答火麟飞的调侃,只淡淡道:“你无事便好。”
“我能有什么事?”火麟飞浑不在意地摆手,随即又凑近些,压低声音,带着点小得意和好奇,“喂,你刚才跟那老头嘀咕啥呢?我看他脸都吓白了!你是不是抓到他把柄了?快跟我说说!”
看着他亮晶晶的、写满“我想吃瓜”的眼睛,润玉忽然觉得,方才那番疾言厉色、与老牌仙君当众撕破脸的疲惫,竟消散了大半。他移开目光,望向远处缥缈的云海,语气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寒意:“些许宵小之辈,自作孽,不可活。”
他顿了顿,终是补充了一句,似是解释,似是告诫:“天庭并非净土,日后……你自己亦需多加小心。莫再如此冲动。”
火麟飞愣了一下,随即笑容更大,用力一拍润玉的肩膀(这下连润玉都微微蹙眉):“知道啦!放心,我有分寸!不过……”他眨眨眼,“有你在,我怕什么?”
这句话说得理所当然,充满了全然的信赖。润玉心头一震,侧目看他。夕阳余晖为火麟飞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他笑容坦荡,眼神清澈,仿佛方才经历的构陷与风波,不过是一场无足轻重的游戏。
润玉沉默片刻,终是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或许,守护这份坦荡与炽热,便是他坐在这孤寂帝位之上,除却责任与复仇之外,一点不一样的意义。
“回宫。”他转身,玄色衣袂在风中划出一道清冷的弧线。
火麟飞笑嘻嘻地跟上,在他身边叽叽喳喳,说着方才制服灵兽时的心得,抱怨那灵兽力气真大,又好奇润玉到底是怎么看出那老头有问题的……
两人的身影,一冷一热,一静一动,并肩而行,消失在璇玑宫的方向。经此一事,某些潜藏的规则已被打破,某些默契,则在冰与火的碰撞中,悄然加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