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宫闭门数日,外间只道安嫔哀伤过度,需静养。前来探视慰问的宫妃都被春桃红着眼眶挡在了门外,言辞恳切,只说主子伤心欲绝,精神不济,无法见人。流言渐渐传开,都说安嫔与皇后姐妹情深,此番打击之下,怕是伤了根本。
殿内,圆姐却并未如外界所想那般以泪洗面憔悴卧榻。起初的几日,她确实沉浸在巨大的悲恸中,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只要一闭上眼,就是桑宁笑靥如花的模样,转而化为灵前冰冷的牌位。
但敬嫔带来的消息,像一盆冰水,将她从纯粹的悲伤中浇醒。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疯狂滋长,那疑云背后的狰狞,让她恐惧,更让她必须强打精神。
她坐在临窗的书案前,窗纸透进的天光是惨白的。一笔一划,她抄写着《往生经》。纸是上好的素白宣纸,墨却是她自己的血。
春桃跪在一旁,早已哭得双眼红肿,却不敢出声劝阻,只颤抖着手,将主子指尖渗出的血珠小心接在白玉小盏里,再兑入少许清水,调成那刺目惊心的墨。
主子每刺一下,她的手就抖得厉害,泪水啪嗒啪嗒掉在光滑的地砖上。“主子……求您了,让奴婢来吧,用奴婢的血……”
圆姐恍若未闻,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起皮,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抄写的手指却稳得出奇。每一笔落下,都像在心上刻下一道痕。经文是超度亡魂的,可她心里清楚,她的宁儿,或许连一缕需要超度的魂魄,都留得不明白。
抄经那些日子,她基本水米未进,只靠参汤吊着精神,抄完了厚厚一摞。经文上的字迹,由最初的鲜红,到后来的暗红,如同生命流逝的痕迹。
“主子,您歇歇吧……再这样下去,您的身子受不住啊!”春桃的声音沙哑破碎。
圆姐放下笔,看着指尖那已经凝结的细小伤口,神色平静得近乎漠然。“春桃,将这些经书,送去坤宁宫。就说是本宫为皇后娘娘尽的最后一点心意,愿她早登极乐。”她顿了顿,补充道,“不必刻意寻谁,就在宫门外,交给守门的侍卫或太监,请他们转交进去便是。”
春桃含泪应下,小心翼翼地将那一叠浸透心血的经书用素白绸布包好,抱在怀里,像是捧着千斤重担,一步步走出了永和宫。
她依言来到坤宁宫门前。素白的灯笼在寒风中晃动,守门的太监面色木然。春桃递上经书,低声说明来意。那太监瞥了一眼那素白包袱,似乎想推拒,但终究没说什么,接了过去,转身进了宫门。
春桃并未立刻离开,她躲在宫墙转角处,等了约莫一刻钟。果然,见那太监又匆匆出来,手里却已没了包袱,脸上带着一丝惶恐,快步往乾清宫方向去了。
春桃心中了然,主子要的,就是这个“送到御前”的效果。她抹了把泪,转身悄悄回了永和宫复命。
乾清宫内,玄烨刚批完一份奏折,正揉着眉心。梁九功捧着那素白包袱,脚步有些迟疑地进来。
“皇上,坤宁宫那边守门的太监送来这个,说是永和宫安嫔娘娘遣人送去的,是……是安嫔娘娘亲手为皇后娘娘抄写的《往生经》。”
玄烨抬眼,目光落在那包袱上,眉头微蹙:“呈上来。”
梁九功连忙上前,解开绸布。一叠整齐的素白宣纸露了出来,然而,当玄烨随手拿起最上面一张时,他的动作猛地僵住了。
那不是墨迹。
是血。
暗红、深褐,甚至带着一丝铁锈气味的血,凝固在纸上,构成一个个工整却触目惊心的字。经文庄重,载体却如此惨烈。
玄烨的瞳孔骤然收缩,手指捏紧了纸张边缘,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其撕裂。他飞快地翻看下面的经文,一张,两张……厚厚一摞,全是血书!字迹从清晰到略显虚浮,可以想见书写之人是怎样的心力交瘁、以血为墨!
“她……她这是做什么?!”玄烨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是震惊,是恼怒,更多的是一种尖锐的心疼。“胡闹!简直是胡闹!梁九功!立刻传太医去永和宫!给朕看看她……她怎么样了!”
“嗻!”梁九功也被那血经骇住,连忙应声退下安排。
玄烨独自留在殿内,盯着那摊开的血经,久久无法移开视线。眼前仿佛浮现出圆姐苍白着脸,用簪子划破指尖,任由鲜血滴落,却固执地一笔一划抄写的样子。她是在哀悼桑宁,更是在用这种决绝的方式,质问他。
他烦躁地将血经推开,在殿内来回踱步。那刺目的红,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他想起她不顾生死冲进南三所照料保清的样子,想起她在太子病榻前说“不愿皇上有一丁一点可能再次染病”的样子,想起她总是温柔沉静、却将一切深埋心底的样子……如今,这沉静化为了最惨烈的控诉。
犹豫再三,焦躁与那无法忽视的心疼终究占了上风。他抓起一件常服斗篷,沉声道:“摆驾永和宫!”
永和宫内,圆姐已由春桃扶着躺回了榻上,太医刚请过脉,开了安神补血的方子退下。她闭着眼,听到外间传来急促而熟悉的脚步声,以及宫人们惶恐的请安声。
她缓缓睁开眼。
玄烨几乎是闯了进来,挥退了所有宫人,包括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春桃。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他几步走到榻前,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干裂的嘴唇,以及那包裹着细布的指尖,所有预备好的斥责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胸口一阵阵发闷的疼。
“圆姐儿……”他开口,声音沙哑,“你何苦如此?你的身子不要了吗?昭意还那么小,你……”
“皇上。”圆姐打断了他,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一种空洞的执着。她挣扎着,竟是要从榻上起来。
玄烨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她却避开他的手,踉跄着下了地,然后,就在他面前,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皇上,”她仰起脸,泪水终于决堤,混合着无尽的悲恸与绝望,冲刷着她苍白的脸颊,“臣妾求您……求您告诉臣妾一句实话……宁儿……我的妹妹,钮祜禄桑宁,她到底是怎么没的?”
她重重地磕下头去,额头触及冰冷的地砖,发出沉闷的响声。“什么旧疾,什么心脉厥逆,臣妾一个字都不信!坤宁宫半月前就不用药了!她的陪嫁丫头绯云不见了!只留一个早年就哑了的琥珀操持后事!皇上,这不对劲……这处处都不对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