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古玩街回来后，“墨香斋”李老那温和却深邃的目光，如同在叶伟心湖中投下的一颗石子，涟漪久久不肯散去。
那目光里蕴含的探究与隐约的赏识，与之前遭遇的监视、警告和恶意截然不同，带来一丝微弱的、名为“可能”的曙光。
但叶伟不敢轻易触碰这缕光，他深知自己身处雷区，任何一步行差踏错，都可能万劫不复。
他将“墨香斋”和李墨言这个名字默默记在心底，如同藏起另一张可能需要耐心等待才能打出的牌。
当前的首要任务，依旧是维持生计，在送餐的奔波中，像一只谨慎的工蚁，默默收集着一切可能与幕后黑手相关的蛛丝马迹。
身体的疲惫与精神的紧绷，如同两把钝刀，轮流切割着他的神经。
乐乐似乎对那颗桂花糖的甜味念念不忘，偶尔会咂咂小嘴，含糊地念叨“爷爷糖甜”。
孩子单纯的世界里，尚无法理解成人世界的复杂与危险，这让叶伟在心疼之余，也感到一丝慰藉。
他小心翼翼地检查着乐乐胸前的黑石坠子，那冰凉的触感一如既往，彷佛一道沉重的枷锁，也是目前唯一的保护。
清心铃与黑石扣子依旧沉寂，如同蛰伏的兽。
这天傍晚，华灯初上，正是送餐晚高峰。一个送往“力与美健身会所”铂金店的订单跳了出来。
这家健身会所以高端、专业着称，位于cbd核心区的一栋豪华商业体内，会员非富即贵，是会费高昂的“精英”聚集地。
叶伟看着订单，犹豫了一下。这种地方，与他格格不入。
那里充斥着汗水、荷尔蒙以及……某种以健康和自律为名、实则可能更为刻板的优越感。
他彷佛已经能预见到自己穿着沾满灰尘的外卖服，抱着孩子，穿过那些穿着昂贵运动服、身材健硕或妆容精致的男女时，所将承受的异样目光。
但订单佣金不菲，而且配送地址就在商业体内部，相对封闭，或许能避开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他咬了咬牙，接了单。生活，没有给他太多选择优雅的权利。
取到那份特意标注“低脂、高蛋白、有机食材”的健身餐，包装精致得像一件艺术品。
叶伟载着乐乐，骑着电动车汇入车流。城市的霓虹在他疲惫的眼中划过一道道模糊的光带。
驶入cbd区域，周遭的环境瞬间变得“高级”起来。
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挑高数层、悬挂着巨型水晶吊灯的穹顶，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香氛和中央空调制造的恒温气息。
行人们步履匆匆，衣着光鲜，脸上带着属于这个区域的、或自信或冷漠的表情。
叶伟抱着乐乐，提着外卖，走向“力与美”那闪着金属冷光的招牌。
他的旧运动鞋踩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轻微却似乎格外突兀的声响。
乐乐似乎也被这过于“明亮”和“安静”的环境弄得有些不安，小手紧紧搂着叶伟的脖子，大眼睛好奇又带着一丝怯意地打量着四周。
健身会所内部更是将这种“精英”氛围渲染到极致。
明亮的灯光下，各种昂贵的健身器械排列整齐，穿着统一、身材完美的教练和会员们或在器械上挥汗如雨，或三三两两低声交谈。
空气中混合着消毒水、汗水和某种运动香水的气味。
叶伟的出现，果然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或许并不平静）的湖面。
不少目光投射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好奇，以及一些淡淡的鄙夷。
那些目光彷佛有重量，压得叶伟下意识地含起了胸，他想习惯性地低头，但想到怀里的乐乐，又强迫自己微微挺直了些背脊。
他按照订单信息，走向器械区深处，寻找那位点了餐的私人教练——张威。
很快，叶伟就在一台龙门架附近找到了目标。
一个身高接近一米九、肌肉虬结、穿着紧身运动背心、露出古铜色皮肤和夸张肱二头肌的年轻男子。
正一边指导着一位女学员做深蹲，一边对着手机说着什么，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他就是张威，会所里小有名气的“明星教练”，以训练严苛、效果显着着称，当然，收费也极其不菲。
叶伟走上前，礼貌地开口：“您好，张威教练吗？您点的餐到了。”
张威正说到兴头上，似乎是在给某个在线学员做指导，被打断后，很不耐烦地瞥了叶伟一眼。
目光在他普通的外卖服和怀里的孩子身上扫过，眉头立刻皱成了一个“川”字，眼神中的嫌弃几乎要溢出来。
他没接外卖，而是先对着手机用刻意放柔（却依然带着居高临下）的语气说：
“宝宝你先按照我说的练，注意核心收紧，臀部发力，我处理点事情，马上回来。”
那声“宝宝”叫得叶伟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结束通话，张威这才转向叶伟，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语气冰冷：
“放那边凳子上。没看到我在忙吗？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叶伟忍着气，依言将餐盒放在旁边的休息凳上。
正准备离开，张威却象是突然找到了发泄的对象，指着餐盒，声音提高，足以让附近几个正在锻链的会员都听到：
“哎，等等！你这送的什么玩意儿？这包装怎么有点歪了？还有，你这身上什么味儿？汗味灰尘味都串到我这精心准备的营养餐里了！
你知道我这餐多讲究吗？食材都是特供有机的，搭配是严格按照增肌减脂黄金比例计算的！被你这一弄，还能吃吗？”
他一边说，一边用夸张的动作扇着鼻子前的空气，彷佛叶伟是什么移动的污染源。
周围的会员们有的停下动作看热闹，有的则露出会心或厌恶的表情，显然，张威的这种做派他们并不陌生。
叶伟感到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拳头再次悄然握紧。
他可以忍受辛苦，可以忍受奔波，却难以忍受这种毫无缘由的人格侮辱。尤其是，当着乐乐的面。
“张教练，餐盒包装是完好的。我身上也没有异味，出门前特意换过干净衣服。”
叶伟的声音压抑着怒意，尽量保持平静，“如果您对餐品有任何不满，可以联系平台客服处理。”
“处理？怎么处理？我的时间和健康是客服能赔得起的吗？”
张威嗤笑一声，双臂抱胸，展示着他那傲人的肌肉围度，姿态更加倨傲。
“你们这些送外卖的，就知道拿平台说事！一点责任心都没有！我看你就是故意磨蹭，耽误我时间！信不信我投诉你，让你这单白跑还扣钱！”
他唾沫四溅，试图用震天响的吼叫和无理取闹彻底压垮叶伟的气势，好在这片地盘上钉死他那“权威”的招牌。
那女学员在一旁尴尬地旁观，欲言又止。
就在这时，一直被叶伟护在身后、被张威的咆哮和凶巴巴模样吓得小脸煞白的乐乐，似乎又被张威身上那股浓烈又怪异的“气息”给缠住了。
张威为了撑起那爆炸的肌肉和低体脂，暗地里嗑了些违规的药物和激素，这让他短期内帅得惊人，却也搅乱了内分泌，埋下了健康炸弹。
那些化学物质的气味，混着他身上刺鼻的运动香水，搅和出一种既诡异又“辣眼”的混合怪味。
乐乐的小鼻子使劲皱成一团，他伸出小手，不是瞄向餐盒，而是直戳张威那鼓鼓囊囊的肌肉胸膛。
小脸上挂满了困惑和难受，用带着哭腔、因害怕而结结巴巴的声音嚷道：
“叔叔……你身上……有……有很多小虫子在吵架……好吵……”
“……”
张威那慷慨激昂的咆哮声骤然中断！脸上的怒气和优越感瞬间冻僵，活像冰封的河面！
附近竖着耳朵听热闹的会员和教练们全傻眼了，目光惊疑不定地在张威和乐乐身上来回扫射。
乐乐似乎被张威瞬间变脸的狰狞模样吓坏了，直往叶伟腿后缩，但还是凭着本能，努力挤出心里话：
“红色的虫虫……和白色的虫虫……在打架……你的肉肉里面……在哭……”
他的小手无意识地比划着膨胀和撕裂的动作，“它们说……‘好挤好难受’……‘快要爆炸了’……”
“轰——！”
张威只觉得脑子像被炸雷劈中，瞬间一片空白！
脸色唰地从红转青，再由青转白，最后惨白如纸！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运动背心！
“小虫子吵架”？“肉肉里面在哭”？“快要爆炸了”？！
这孩子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精准的尖刀，狠狠捅进他内心最恐惧、最隐秘的角落！
那些他偷偷注射的类固醇、生长激素……那些为追求肌肉巅峰而付出的健康代价，那些深夜里因关节剧痛、心悸盗汗而辗转难眠的折磨……
那些他用光鲜外表和强大气场拼命掩盖的、身体内部的混乱与崩溃……
竟然被一个孩子，用如此形象、如此恐怖的童言赤裸裸地撕开！
这怎么可能？！这绝对是幻觉！是污蔑！
“你……你个小杂种！胡说八道！我撕烂你的嘴！”
张威彻底失控，巨大的恐慌和羞愤让他如同被踩尾巴的野兽，双眼赤红，竟猛地扑前一步，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风声，直朝乐乐抓去！
那架势，活像要动真格的！
叶伟瞳孔骤缩，想也没想，身体本能地侧转，将乐乐完全护在身后，肩膀肌肉绷紧如铁，准备硬扛这一击！
他绝不能让任何人碰乐乐一根汗毛！
“张威！住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冰冷而威严的女声炸响！
只见一位穿着职业套装、身材管理极佳、气质干练的中年女性快步冲来，她是这家会所的经理。
她显然目睹了后半场的冲突。
“你在干什么？！对顾客和孩子动手吗？！”经理厉声呵斥，眼神锐利如刀，死死钉在张威身上。
张威的动作僵在半空，面对经理，他嚣张的气焰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只剩满脸慌乱和苍白的辩解：
“经理，我……他……这孩子胡说……”
“是不是胡说，你自己心里门儿清！”
经理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目光扫过周围神色各异的会员，语气斩钉截铁。
“我们‘力与美’倡导健康、阳光的运动理念，绝不容忍任何违反职业道德和损害会员利益的行为！张教练，你的问题，我们会内部严查严办！”
她不再看面如死灰的张威，转而看向叶伟和被他紧紧护在怀里的、正小声抽泣的乐乐，脸上换上歉意的表情：
“这位先生，非常抱歉在我们的会所发生这种糟心事。您的餐费我们会全额退还，并给予相应补偿。孩子受惊了，需要联系医务室吗？”
叶伟紧紧抱着乐乐，感受着儿子小小的身体因恐惧而微微颤抖，心头的怒火和后怕交织翻涌。
他瞥了一眼彻底蔫了、如同斗败公鸡般的张威，又看了看这位雷厉风行的经理，知道今天只能到此为止。
“不用了，谢谢。”叶伟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摇摇头，不想多待一秒，“我们没事，这就走。”
他不再理会失魂落魄的张威和周围复杂的目光，抱着乐乐，转身快步逃离这个充斥着虚伪汗水和冰冷金属气息的地方。
走出那栋光鲜亮丽的商业体，重新呼吸到夜晚微凉且带着汽车尾气的“真实”空气，叶伟才感觉那口憋在胸口的浊气缓缓吐出。
他停下脚步，靠在电动车旁，轻轻拍打着乐乐的后背，柔声安抚：“乐乐不怕，爸爸在，坏人被爸爸轰跑了……”
乐乐把小脸埋在叶伟颈窝里，抽噎声渐渐平息，但小手依旧死死抓着他的衣角。
叶伟低头，看着儿子睫毛上挂着的泪珠，心脏像被冰手揪住，又酸又痛。
每次乐乐那神奇的直觉被迫现形，紧跟着就是冲突、危险和惊吓。
他这个当爹的，只能笨拙地挡在孩子面前，甚至得靠外人帮忙（像之前的执法队、今天的经理）才能化解危机。
这种无力感，比连跑十层楼送外卖更让他精疲力尽。
他是不是太窝囊了？连个安稳的、不用提心吊胆的童年都给不了孩子？
夜风飕飕刮过，叶伟打了个寒颤。不是因为冷，是心口结了层冰霜。
他抬头望着都市璀璨却冰凉的夜空，万家灯火闪啊闪，竟没有一盏能让他们父子安心停泊。
“爸爸……”
乐乐忽然伸出小手，用带着奶味的手指头笨拙地揉开叶伟紧锁的眉头，“不生气??乐乐乖??”
孩子软乎乎的安慰像温泉水，哗啦浇在叶伟冻僵的心坎上。他猛地把脸埋进儿子带着泪痕的小肩膀，深吸一口甜滋滋的奶香气。
不能垮！为了怀里这小暖炉，他得把腰杆挺得更直，脑子转得更快。
张威被揭穿时惊恐扭曲的脸突然闪现——那可不只是谎言穿帮的窘态，更象是被人扒出致命秘密的恐慌。
那些药的来路??背后会不会藏着见不得光的勾当？这条细细的藤蔓，说不定能拽出大西瓜？
还有“墨香斋”那位李老爷子??总觉得他在等什么。
重新把乐乐塞进外卖箱时，小家伙已经眼皮打架，软绵绵陷进软垫里。
电动车再度冲进车河，叶伟的目光在霓虹灯海里穿梭，沉静得像潭深水。
等红灯时，街角包子铺蒸笼正噗噗喷着白胖胖的热气，花白头发的老奶奶笑眯眯把最后一颗包子塞给晚归的清洁工。
那暖融融的烟火气，竟熨平了叶伟心口的褶皱。
原来这世界不全是冷脸与假面。总有些角落，偷偷藏着不声不响的温柔。
他要做的，就是护着乐乐在这钢筋丛林里钻行，躲开明枪暗箭的同时，牢牢攥住这些细碎的光。
下张订单，下个路口，或许藏着生机，或许卷着风暴。
他握紧车把，载着熟睡的儿子一头钻进灯火阑珊处。
腰间清心铃忽然“叮铃”轻颤，像被风吹散的叹息，转瞬又没了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