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栋哲眼尖地瞥见不远处断墙的阴影里,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着坐在墙根下。雨水已经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衫。
“珊珊姐!在那儿!”栋哲急忙指给图南看。
两个少年快步跑过去。珊珊抱着膝盖坐在湿冷的墙边,肩膀微微颤抖,脸上早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栋哲蹲下身,轻声说:“珊珊姐,你爸正到处找你呢,快回去吧。”
珊珊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直直看向图南,声音哽咽:“庄图南,我的中专录取通知书下来了。”她吸了吸鼻子,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让人心疼,“以后想看杂志,只能向你借了。”
栋哲连忙安慰:“珊珊姐,读中专也挺好的。你看我妈,是初中毕业,工资跟我爸差不多。我爸还天天被我妈妈欺负呢!”
图南悄悄拉了拉栋哲的衣角,示意他别再说下去。
珊珊的眼泪又涌了出来,顺着脸颊滑落:“是啊,中专挺好的,我爸也是这么说的。”
雨渐渐大了,敲打在断墙残垣上,也敲打在少年潮湿的心事上。图南看着珊珊强装坚强的模样,想起母亲那晚的话,突然明白了什么叫“温水煮青蛙”。
他知道,这张中专录取通知书,彻底关上了珊珊通往大学的那扇窗。
珊珊洗完了热水澡,湿漉漉的头发还在滴水,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力气,蔫蔫地坐在凳子上。宋莹拿过一块干爽的毛巾递给她,声音放得又轻又柔:“来,珊珊,快擦擦头发,别着凉了。”
她一边看着珊珊机械地擦拭头发,一边温声劝解:“珊珊,你也别太怨你爸爸。重组一个家庭,里里外外都不容易。你妈妈去世得早,他一个大男人,又当爹又当妈,能把你们姐弟俩拉扯这么大,吃了多少苦,我们都看在眼里。”
黄玲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开水走过来,接过话头,声音里带着回忆的暖意:“是啊。我记得特别清楚,有一回,你爸爸不知从哪儿得了一个苹果,那时候可是稀罕东西。正巧你和小军都在外婆家,他舍不得独个儿吃,就巴巴地留着,等你们回来。”
她顿了顿,语气里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楚:“结果等啊等,苹果都放烂了。你林叔叔下班回来,看见他一个人捧着那个烂苹果,在棉纺厂宿舍楼底下蹲了老半天,背影瞧着……真叫人心酸。他是真心疼你们,只是有时候,力气就那么大,顾了这头,就顾不了那头。”
珊珊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毛巾,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玲姨,宋姨,我不怪他。” 这话像是说给两位长辈听,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宋莹轻轻抚了抚她的背,叹道:“一个家里头,盘根错节的事情太多了,很多事,不是他想怎样就能怎样的。”
黄玲将那碗热水塞到珊珊手里,让她冰凉的指尖能汲取一点暖意:“珊珊,念师专以后当老师,多好的出路,又稳定又受人尊敬,一点也不比大学生差。”
宋莹立刻点头附和,试图让气氛轻松些:“就是!你看我,不就是个初中毕业的?管着你林叔叔这个正牌大学生,还不是手拿把掐,叫他往东不敢往西?” 她说着,还带着几分小得意地扬了扬下巴。
黄玲被她的样子逗笑了,也配合地伸出手比划了一下,学着宋莹的语气:“对,手拿把掐。”
这句带着北方腔调的俏皮话,终于让一直低着头的珊珊嘴角微微动了一下,牵起一个极其勉强、却总算驱散了些许阴霾的弧度。
傍晚的巷子口,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九溪正低头翻看着书包侧袋,冷不防手里的一个白色信封被栋哲一把抽走。
“阿九,这是什么?”栋哲捏着那封信,眉头已经皱了起来。信封是普通的牛皮纸,但封口处细心地粘成了一枚小小的叶子形状,透着一股不寻常的用心。
九溪抬头,看见栋哲瞬间黑下来的脸色,愣了一下,随即恍然,语气平常地回答:“哦,这个啊……应当是情书吧。”她见栋哲攥着信封的手指都紧了,赶紧补充,“放心,我没打算收。正想着怎么还回去呢。”
“不行!”栋哲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几乎有点炸毛,“你才多大啊!这些人都没安好心,你不许去!我去,我去还给他!”他像是护崽的猫,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把信封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什么洪水猛兽。
九溪看着他异常激动的反应,眨了眨大眼睛,有些不解,又带着点试探地问:“那……那也行吧。不过,哥哥,你为什么这么不高兴啊?”
“我……”栋哲被她问得一噎,眼神闪烁了一下,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去,耳根却悄悄红了,“我是你哥哥!我当然要管着你!而且我们都快中考了,最关键的时候!那些人就是存心的,想分散你注意力,让你不好好学习,然后超过你!”他越说语速越快,像是在努力说服谁。
九溪歪着头,看着他明显心虚的样子,拖长了语调:“是——这样——吗?”
“当然就是这样!”栋哲梗着脖子,声音更大了一些,仿佛这样就能增加说服力。他一把将信封塞进自己裤兜,伸手拉过九溪的书包带,“好了好了,阿九,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交给我,我明天保证帮你还掉。我们先回家,妈肯定等我们吃饭了。”
两人一路推推搡搡、打打闹闹地往家走。快到院门口时,隐约看见一个陌生的身影刚从家里离开,步履匆匆。他们互相看了一眼,有些疑惑,但走进家门,见爸妈神色如常地在厨房忙碌,并没有要提起的意思,他们也就把这点小插曲抛在脑后,没有多问。
只是,栋哲裤兜里那封薄薄的信,像一颗悄悄投入湖心的小石子,在他心底漾开了一圈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了的涟漪。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格,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电风扇吱呀呀地转着,却吹不散满屋的燥热。九溪瘫在竹席上,一本《故事会》盖在脸上,声音闷闷的:“不想动,外面热死了。”
林栋哲在屋里转了好几圈,像只找不到骨头的小狗。他瞄了瞄窗外明晃晃的太阳,又看了看瘫成一张饼的妹妹,眼珠一转,凑到席子边:
“阿九——快开学了,咱们要不要出去逛逛啊?”他声音拖得老长,手指悄悄拽了拽九溪的衣角。
九溪把脸上的书拿开一条缝,露出半只眼睛:“你肯定是自己想出去玩,又怕妈说你,才拉我当挡箭牌。”
“哪有!”林栋哲立刻瞪圆眼睛,整个人扑到席子边沿,竹席被他压得吱嘎作响,“我是那种人吗?好妹妹,一起去嘛——我骑车带你,保证稳稳的!回来给你买赤豆棒冰,不,买雪糕!三色杯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