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楼道的声控灯不知坏了多久,天宇摸黑上到三楼时,家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暖黄的光,混着淡淡的茶气——是祁门红茶的味道,张阿姨寄来的新茶,说是今年的雨前嫩芽。
推开门,客厅的沙发被挪成了半月形,茶几上摆着三只茶杯,袅袅热气在台灯下扭出细腰。赵海棠盘腿坐在地毯上,怀里抱着吉他,弦上还缠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咖喱酱趴在沙发沿,脚丫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晃,拖鞋上的绒毛球蹭着地板,发出簌簌轻响;连平时早睡的张阿姨都没走,正用银簪子挑着茶壶盖,茶叶在沸水里舒展成嫩绿色的云。
“回来啦?”张阿姨把第四只茶杯推到茶几边缘,“刚泡的红茶,等你这口呢。”
天宇脱鞋的手顿了顿,鼻尖突然涌上一股热意。加班到深夜的疲惫像被这茶香泡软了,顺着骨头缝往外淌。他挨着赵海棠坐下,指尖刚碰到茶杯,就被烫得缩了手——赵海棠突然笑出声,吉他弦被震得嗡鸣:“爸,你这反应速度,比我上次弹错和弦还慢半拍。”
“还说我?”天宇挑眉看他,“上周是谁把《卡农》弹成《小星星》,还好意思录视频发朋友圈?”
咖喱酱笑得直拍沙发:“就是!海棠哥还说那是‘后现代解构主义改编’,结果被音乐老师评论‘建议回炉重造’!”
赵海棠的耳朵腾地红了,抱着吉他往地毯深处挪了挪:“那是你们不懂艺术……”话没说完就被张阿姨敲了下脑袋,银簪子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艺术也得先把音阶弹准了。”张阿姨重新续上热水,茶叶在杯底转着圈,“不过话说回来,海棠这股子钻劲随你爸,当年你爸为了给我修收音机,蹲在楼道里拆了装装了拆,愣是把隔壁王大爷的半导体都借过来当零件库。”
天宇失笑:“那不是您说想听评书吗?那台老收音机偏巧在单田芳《隋唐演义》大结局那天坏了。”
“可不是嘛,”张阿姨的银簪子轻轻敲着茶盘,“你爸蹲在楼道里修到后半夜,蚊子在他胳膊上咬了七个包,硬是没吭一声。后来我把风油精往他胳膊上抹,他还说‘别蹭到收音机零件上,会短路’。”
咖喱酱突然坐直了,脚丫子也不晃了:“爷爷也太浪漫了吧!比海棠哥写的情歌还浪漫!”
赵海棠不服气地拨了下琴弦:“我那首《月光下的吉他》明明……”
“明明把‘月光’写成了‘月饼’,”天宇打断他,接过张阿姨递来的凉毛巾,“还说那是‘通感修辞’,你语文老师看了都得给你打个‘创意满分,逻辑零分’。”
客厅里爆发出一阵笑,赵海棠的吉他滑落在地毯上,他却没恼,只是挠着后脑勺笑。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爬了进来,在茶几上投下片菱形的亮斑,像块没融化的冰。
“说起来,”咖喱酱突然捧着茶杯叹气,“我今天在便利店碰到小学同桌,她都当妈妈了,怀里抱着的宝宝还会叫‘阿姨’了。可我连下个月的钢琴考级都没把握……”
张阿姨放下茶壶,银簪子在发间轻轻一挑,绾住散落的碎发:“傻丫头,人生又不是考级时间表。你奶奶我当年在纺织厂,隔壁工位的姐们儿十八岁就嫁了人,我二十五岁才遇见你爷爷,可这不耽误我后来把你们一个个带大,也不耽误你爷爷蹲楼道修收音机啊。”
她的指尖划过茶杯边缘,留下圈浅浅的白痕:“有的人开花早,有的人结果晚,可蒲公英的种子还知道借着风飘呢,你急什么?”
月光恰好移到咖喱酱脸上,她眨了眨眼,突然笑了:“张奶奶,您这话比钢琴老师说的‘别紧张’管用多了!”
赵海棠突然抱起吉他,指尖在弦上轻轻拨弄,调子软软的,像浸了水的棉花:“我写了段新旋律,你们听听像不像……像月光落在收音机上的声音?”
琴弦震动的声音漫开来,混着茶香在客厅里飘。天宇靠在沙发上,听着听着,恍惚间仿佛看见多年前的楼道——年轻的张阿姨抱着收音机站在路灯下,他父亲蹲在地上,手里的螺丝刀反射着星光,嘴里还念叨着“最后拧这一下,保证能听到单田芳”。
“当年你爸总说,”张阿姨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收音机里的评书是别人的故事,可咱们自己的日子,得像拧螺丝似的,一下是一下,拧实了,才不会散。”她看向赵海棠,“所以啊,海棠写歌也好,咖喱弹钢琴也罢,哪怕像你爸那样蹲楼道修收音机,只要是自己想做的事,慢点儿怕什么?”
吉他声突然停了,赵海棠看着窗外的月亮:“那……我想把这首歌改成交响乐,虽然我现在还不会写总谱,甚至分不清小提琴和中提琴的音色……”
“那就去学啊,”天宇揉了揉他的头发,像小时候那样,“你爸我当年为了给你张奶奶修收音机,还不是把《电子元件大全》啃了半个月?”
咖喱酱突然跳起来,赤脚踩在地毯上:“我也要!我要把钢琴谱改成四手联弹,下次张奶奶生日,咱们就……”
“就把客厅腾出来当舞台,”天宇接话,看着月光里兴奋的女儿,“我去借套音响,你张奶奶跳她最爱的扇子舞,海棠弹吉他,咖喱弹钢琴,我来……”
“您来当观众呗!”赵海棠和咖喱酱异口同声,客厅里的笑声惊飞了窗台上的夜蛾。
张阿姨笑着摇头,银簪子在月光下闪了闪:“你们啊,倒让我想起当年纺织厂的夜班,姐妹们围在蒸汽弥漫的车间里,一边接线头一边说将来——有的说要攒钱买台彩色电视机,有的说要去北京看天安门,我说我就想嫁给那个会修收音机的小伙子。”
她的指尖轻轻划过茶几,那里仿佛还留着岁月的温度:“后来啊,彩色电视机有了,天安门也去了,那个小伙子成了你们的爷爷,还不是照样蹲在楼道里,只不过后来修的不是收音机,是你们的自行车,是海棠的吉他弦,是咖喱的钢琴踏板……”
赵海棠突然拿起吉他,弹出段新的旋律,比刚才的调子更亮,像月光突然变成了太阳。咖喱酱光着脚在地毯上转圈,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词,拖鞋上的绒毛球跟着她飞旋,像只快乐的小绒鸟。
天宇看着这一幕,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祁门红茶的醇厚在舌尖散开,带着点回甘。他突然明白,深夜的畅谈从来不是为了找到答案,而是让每个平凡的日子,都在这些絮絮叨叨里,拧成了结实的线,串起了月光、茶香和未说出口的期待。
窗外的月亮慢慢西斜,客厅里的吉他声、笑声、茶杯碰撞声,混在一起从虚掩的门缝溜出去,落在楼道的台阶上。或许明天一早,这些声音就会被晨露打湿,被朝阳晒干,但它们已经悄悄钻进了每个人的心里,像张阿姨银簪上的光,像赵海棠吉他弦上的颤音,像咖喱酱拖鞋上的绒毛球——柔软,却很结实,能在往后的日子里,一次次把大家拉回这个客厅,这个有茶、有歌、有彼此的地方。
而这样的深夜,还会有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