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衍来访后的几日,稷下学宫平静了许多。白辰依旧定期讲学,但不再如之前那般日日开放,而是改为每隔五日一次。每次讲学,明伦堂依然座无虚席,只是人群中多了些陌生面孔——有齐国王宫派来的文吏,有各国使节安排的耳目,也有江湖人士好奇来听。
白无双这几日格外安静。自从那夜陆远推演受挫,白辰叮嘱他不可单独外出后,他便大部分时间待在客舍中读书习字,偶尔在院中练习云阳教的体术。秦双儿会抽空指点他一些基础剑式,但都只是形,不涉及真正的剑意运用。
这日午后,白无双正坐在窗边,捧着一卷《道德经》研读。这是他苏醒后读得最用心的一本书——书中那些“道可道,非常道”“上善若水”“反者道之动”的句子,总让他有种莫名的共鸣。
读到“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时,他忽然放下竹简,望向窗外庭院中那棵古柏。
美与丑,善与恶,对与错……这些分别,真的那么重要吗?
他想起父亲与孟子论“性善性恶”,与韩非论“法治仁政”,与邹衍论“五行天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理,每个人都坚信自己是对的。可为什么同样的事,会有这么多不同的“道理”?
“在想什么?”白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白无双连忙起身:“老师。”
白辰走到窗边,与他并肩而立:“看你眉头紧锁,可是读书有惑?”
“是。”白无双老实道,“弟子读《道德经》,有些地方不明白。比如‘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难道提倡仁义、追求智慧,反而是错的?”
白辰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你觉得呢?”
白无双想了想:“弟子觉得……不是错的。就像老师教我们识字明理,这应该是好事。”
“那为何老子这么说?”
“也许……”白无双努力思考,“他是说,如果人人都循道而行,根本不需要特别提倡仁义?如果人人都有真智慧,就不会有虚伪?”
白辰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有悟性。继续。”
得到鼓励,白无双胆子大了些:“还有‘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这话弟子更不懂了。难道圣贤、智慧、仁义,都是有害的?”
“你换个角度想。”白辰引导道,“若有人天天标榜自己是圣人,处处显示自己智慧,开口闭口仁义道德——这样的人,是真圣贤,还是伪君子?”
白无双恍然:“所以老子不是反对真正的圣贤智慧仁义,而是反对……那些假借这些名目行事的人?”
“对。”白辰点头,“‘大道废,有仁义’,不是说仁义不好,而是说当社会需要特别强调仁义时,说明大道已废,人心已坏。就像一个人健康时,不会天天想着如何养生;只有生病了,才会到处求医问药。”
他顿了顿:“所以老子的主张,不是倒退,而是回归——回归到那种不需要刻意标榜、自然而然的状态。但这需要极高的境界,非常人所能及。”
白无双若有所思:“那老师办学传道,提倡仁义智慧,岂不是与老子思想矛盾?”
“不矛盾。”白辰微笑,“老子说的是理想状态,是‘上士闻道,勤而行之’的境界。但现实中,绝大多数人是‘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对于中下之士,就需要教化引导,让他们先明白什么是道,什么是仁义智慧,然后才有可能追求更高境界。”
他看着儿子:“这就如登山。老子描述的是山顶风光,但我们不能要求所有人一步登顶。总得先告诉他们山在哪里,路怎么走,甚至要扶他们走一段。这,就是教化的意义。”
白无双豁然开朗。原来不同的思想之间,并非水火不容,而是层次不同、对象不同、方法不同。
“那百家争鸣……”他忽然想到,“其实各有各的道理,只是针对的问题不同,层次不同?”
“可以这么说。”白辰欣慰道,“儒家重人伦,法家重秩序,道家重自然,墨家重兼爱,阴阳家重天时……各有所长,各有所短。真正的智者,不是非此即彼,而是兼收并蓄,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他拍了拍白无双的肩膀:“所以你要多听,多看,多思。不要急于下结论,更不要轻易否定他人。学问之道,贵在包容,贵在求真。”
“弟子明白了。”白无双郑重道。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敲门声。陆远去应门,片刻后回来禀报:“老师,学宫外来了几个人,说是墨家弟子,有机关术上的难题想请教。”
“墨家?”白辰略感意外。自从与墨家巨子腹?在论道时有过一面之缘后,双方并未深入接触。
“为首的是个年轻人,自称邓陵子,说是奉巨子之命前来。”陆远补充。
邓陵子——墨家三大派系之一的首领,以精通机关术闻名。白辰想起腹?确实提起过此人。
“请他们到前厅。”
不多时,三名身着黑色短衣、脚踏草鞋的男子被引了进来。为首的是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面容坚毅,双手粗大,指节分明,一看就是常年摆弄机关的手。正是邓陵子。
“墨家邓陵子,拜见白先生。”邓陵子执墨家礼,简洁干脆。
白辰还礼:“邓陵先生请坐。不知有何指教?”
邓陵子不坐,直接从怀中取出一卷图纸,在桌上展开:“不敢说指教,是来请教。这是我墨家新研制的‘连弩车’,可连发十矢,威力惊人。但在试制时遇到难题——机括传动总是不够顺畅,射到第五六矢时容易卡住。”
图纸上画着精密的机械结构,齿轮、连杆、弹簧一应俱全,设计之精巧,远超这个时代的一般水平。
白辰仔细看了片刻,指着图纸上几处传动结构:“这几个地方,角度略偏,受力不均。还有这里,齿轮咬合过紧,摩擦太大。”
他接过陆远递来的笔,在图纸上修改了几处:“将这里改为弧形过渡,减小冲击;这里齿轮间隙略调大些,加少许润滑;还有最关键的是——传动链太长,动力损耗大。可以在这里加一个辅助轮,缩短传动距离。”
邓陵子看着那些修改,眼睛越来越亮。他是行家,一看就明白这几处改动虽小,却直击要害。
“妙!妙啊!”他激动道,“我怎么没想到加辅助轮!这样一来,不仅传动更顺畅,还能减少材料,减轻重量!”
他身后两名墨家弟子也凑过来看,连连称奇。
邓陵子收起图纸,对白辰深深一揖:“先生真乃神人!这几处改动,至少让我墨家机关术进步五年!”
白辰摆手:“不过是些粗浅见解。机关之术,重在实践,纸上谈兵终是虚言。邓陵先生不妨回去试制,若有问题再来讨论。”
“一定!”邓陵子郑重道,“先生之恩,墨家铭记。日后若有所需,墨家必当相助。”
送走墨家弟子,陆远笑道:“老师随手几笔,又折服了一家。”
白辰却摇头:“墨家机关术确有独到之处。我刚才那些建议,也是建立在他们已有设计基础上的微调。真正的创造者,是他们。”
他看向白无双:“看到了吗?这就是‘知行合一’。墨家弟子不仅研究理论,更亲手制作,在实践中发现问题,解决问题。这比空谈道理,实在得多。”
白无双点头,心中对墨家多了几分敬意。
这时,秦双儿从外面回来,神色凝重:“老师,方才发现客舍周围又多了几拨眼线。不仅有罗网的,还有……像是江湖门派的人。”
“江湖门派?”陆远皱眉,“他们来凑什么热闹?”
“恐怕是有人放出风声,说老师这里有‘长生秘法’‘绝世武功’。”秦双儿冷声道,“这些江湖人,最信这些。”
白辰神色平静:“树欲静而风不止。既然避不开,那便面对。”
他看向白无双:“无双,你随我来。”
三人来到院中。白辰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枝,递给白无双:“用这根树枝,将秦双儿昨日教你的那套基础剑式,完整练一遍。”
白无双接过枯枝,虽然不明白用意,但还是依言照做。
他闭目凝神片刻,回忆秦双儿所教的剑式——起手式、刺、撩、劈、挂、点、崩、截、扫、收。一共十式,简单直接,是剑道入门的基础。
睁开眼,白无双开始演练。
起初还有些生涩,但很快便进入状态。那根枯枝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虽然轻飘飘的没有分量,但每一式都做得标准到位。
秦双儿在一旁看着,微微点头。白无双的悟性和身体掌控力确实惊人,这套剑式她只教了一遍,他竟能记得分毫不差。
十式练完,白无双收势,看向白辰。
白辰却道:“再练一遍。这次,不要想着‘练剑’,想着……你要用这根树枝,在空气中画出一道最完美的轨迹。”
白无双一愣,但还是照做。
这一次,他不再刻意追求动作的标准,而是专注于手中的枯枝——它划过空气时,该是怎样的弧线?该是怎样的速度?
不知不觉中,他体内的万剑魂胎微微波动。十道本源剑意中,那道「无影无常」的剑意悄然流转。
枯枝在空中划过的轨迹,开始变得模糊起来。不是快,而是……仿佛同时存在多个轨迹,却又转瞬即逝。
秦双儿眼神一凝。这是……
白辰却抬手示意她不要出声。
白无双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感觉到手中的枯枝越来越轻,轻到几乎感觉不到重量;又越来越重,重到仿佛要拖着他的手臂下沉。这种矛盾的感觉让他困惑,但内心深处又有个声音在说:顺着感觉走。
他闭上眼睛,完全凭感觉挥动枯枝。
这一次,剑式完全变形了。刺不再直,撩不再圆,劈不再猛——所有的动作都变得柔和、自然,仿佛不是他在舞剑,而是剑在引着他舞。
院中忽然起了一阵微风。
不是自然风,而是随着枯枝舞动带起的气流。那气流很微弱,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将地上的几片落叶卷起,在空中缓缓旋转。
秦双儿握紧了剑柄。她能感觉到,白无双此刻的状态,已经触摸到了“剑意”的门槛——不是具体的某道剑意,而是“剑”这个概念本身。
不知过了多久,白无双终于停下。他睁开眼,有些茫然地看着手中的枯枝——枯枝完好无损,但尖端处,隐约有极其细微的裂纹。
“老师,我……”他不知该如何形容刚才的感觉。
白辰走上前,接过枯枝,仔细看了看裂纹,点头:“很好。你已经开始‘听’到剑的声音了。”
“剑的声音?”
“每把剑,都有自己的声音。”白辰将枯枝还给儿子,“刚铸成的剑,声音清脆;饮过血的剑,声音沉郁;久经战阵的剑,声音沧桑。而你的‘剑’……”
他顿了顿:“还在孕育中,声音很微弱,但已经能听到了。”
白无双似懂非懂,但心中那股莫名的悸动,让他知道刚才的经历绝不寻常。
就在这时,院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朗笑:“好一个‘剑的声音’!白先生对剑道的理解,果然非凡!”
众人转头,只见院门不知何时开了,门外站着一位葛巾布衣的老者。不是别人,正是去而复返的庄子!
他斜倚门框,手中提着酒葫芦,脸上带着慵懒的笑意:“不请自来,白先生莫怪。”
白辰笑道:“庄前辈说笑了,请进。”
庄子摇摇晃晃走进院子,目光落在白无双身上,打量片刻,啧啧称奇:“万剑魂胎……老夫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小友,方才那一式‘无常剑舞’,颇得‘无影无常’三昧啊。”
白无双一惊——这老者竟能看出他体内剑意的名字?
庄子见他惊讶,哈哈大笑:“不必紧张。老夫只是活得久些,见识多些。你这魂胎虽妙,但在此界受压制太狠,十成威力发挥不出一成。可惜,可惜。”
他灌了口酒,忽然正色道:“白先生,老夫此来,是有要事相告。”
“前辈请讲。”
庄子收起酒葫芦,神色罕见地严肃:“赵高离开临淄后,并未回咸阳,而是转道去了东海。”
“东海?”
“对。”庄子点头,“同行的还有阴阳家的‘云中君’徐福,以及罗网的大批高手。看方向,是往传说中的‘三仙山’去了。”
白辰眉头微皱:“他们真相信有仙山长生药?”
“信不信不重要。”庄子意味深长道,“重要的是,他们在找的,可能不只是长生药。”
“那还有什么?”
庄子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白先生可曾想过,为何此界规则对超凡力量压制如此之强?又为何诸子百家的思想,会在这个时代集中爆发?”
白辰心中一动:“前辈的意思是……”
“此界,本是一个‘封印’。”庄子缓缓道,“封印着一些……不该存在于世的东西。而诸子百家的思想碰撞,百家争鸣的气运激荡,正在逐渐削弱这个封印。”
他看向东方:“赵高、徐福他们寻找的,或许就是封印的‘钥匙’。一旦找到……”
庄子没有说完,但白辰已经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