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日子,像一台精密校准的机器,在既定的轨道上平稳运行。这种“正常”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质感,如同舞台布景,每一件道具都摆放得恰到好处,却又隐约透露出其下的钢筋骨架。对苏晚而言,这种生活是疗愈的茧房,也是心灵的试炼场。
她的工作室成了她最重要的锚点。每天清晨,在傅斯年早已前往傅氏集团处理“表面”事务后,她便会由低调但性能卓越的专车送至创意园区。助手们沉默而高效,她们的存在更像是一道屏障,隔绝了不必要的窥探,也隔绝了苏晚与真正“日常”世界的直接接触。她知道自己处于一个精心编织的信息茧房里,外界流入的消息都经过傅斯年团队的过滤,确保不会出现任何可能引发她应激反应的内容,无论是关于格陵兰的后续新闻,还是任何超自然现象的报道。
起初,面对空白的画纸,她的笔尖是凝滞的。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冰原上刺骨的寒风,是起源之井中那浩瀚如星海又沉重如整个星球重量的能量流动。那些关乎文明存亡的宏大与恐怖,与眼前追求美感与功能性的服装设计,仿佛存在于两个截然不同的维度,撕裂着她的感知。
但傅斯年的话在她耳边回响——“正是这些‘奢侈’和‘不真实’,定义了文明值得被守护的部分。”
她尝试将那种源自星球脉络的能量感,那种在生死边缘磨砺出的对“平衡”与“流动”的直觉,融入到创作中。起初是无意识的,线条不再追求绝对的规整,而是带着一种仿佛能量回路般的自然蜿蜒;色彩的运用也变得更大胆,不再是安全的中性色,而是出现了深邃如地幔的靛蓝、炽热如地核熔岩的暗红,以及象征生命初萌的、脆嫩却坚韧的芽绿色。
渐渐地,一个新的系列在她笔下诞生,她将其命名为“脉动”。设计稿上的服装,结构突破了常规,面料拼接处模仿着地质层理的叠压,流动的线条勾勒出能量传递的路径。她甚至尝试将一些非传统材料——比如具有特殊光学效应的薄膜、能够随温度或光线轻微变形的记忆合金丝——编织进去,让服装本身呈现出一种微弱的、呼吸般的动态感。
助手们看到这些设计时,眼中难掩惊讶,但良好的职业素养让她们没有多问,只是更高效地执行着苏晚的指令,寻找、定制她所需要的特殊材料。苏晚知道,这些设计在商业市场上可能极为小众甚至不被理解,但它们是她将那段非凡经历内化、转译的唯一途径。在这个过程里,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通过创造,她正在将“起源之井”赋予她的混乱感知,梳理成有序的、属于她自己的语言。
与此同时,她身体里那细微的能量回响并未完全消失,它像一道永恒的背景音,提醒着她世界的另一面。有时,在深夜熟睡时,她会梦见巨大的、脉动的地心网络,梦见自己悬浮在光流之中。但醒来后,看到身边傅斯年沉睡(或者仅仅是闭目进行数据处理的)的侧脸,感受到身下柔软床铺的真实触感,那梦境的余波便会渐渐平息,被现实的安稳所吸纳。
傅斯年的“回归”则更为复杂。傅氏集团总裁的身份,是他最完美的伪装,也是他调动资源、维系 Ark-03 地表活动的重要支点。他的日程表排满了会议、谈判、商业晚宴。在那些光鲜亮丽的场合,他是那个冷静、精准、永远掌控局面的商业巨擘,金丝眼镜后的目光能轻易洞察财务报表上最细微的陷阱,也能在谈笑间决定数亿资金的流向。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他的视网膜上,始终叠加着另一个界面。Ark-03 的实时状态、全球能量异常监测图、“盖亚之噬”模型的推演进度、对卡姆兰博士残余势力可能动向的追踪……这些信息流如同无形的血液,在他大脑中并行处理。他在听取下属关于某个地产项目汇报的同时,可能正在评估某个偏远地区地震数据是否属于“盖亚之噬”的前兆;他在与政要举杯时,意识的一部分或许正与“守墓人”进行着加密通讯。
这种双重生活对他而言并非负担,而是早已习惯的常态。只是,与苏晚共同居住的这处公寓,这个被刻意营造出“家”的氛围的空间,开始在他精密计算的世界里,投下了一些微妙的变量。
他注意到苏晚偏爱靠窗的位置晒太阳,便让生活助理调整了家具布局,确保那个角落总是充满阳光。
他记得营养师提到她需要补充特定微量元素,餐桌上相应的食材出现的频率便悄然增加。
他甚至能精准判断她大概在什么时候会结束工作室的工作返回公寓,并下意识地在那段时间里,尽量减少需要全神贯注的 Ark-03 事务处理。
那天晚上,苏晚在沙发上睡着,他为其盖上薄毯并感受到她指尖温度的时刻,像一枚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高度理性的思维核心中,激荡起一连串他无法立刻归类分析的涟漪。他调取了行为日志,确认那个动作并非出于任何战术或策略考量,纯粹是……一种自发反应。这对他而言,是一种陌生的体验。
“守墓人”在一次加密通讯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数据流中细微的异常波动。“执剑人,你的生物指标显示,近期你的皮质醇水平有轻微下降,伴随有催产素的微量提升。这在统计学上,通常与……”
“我知道那些激素代表的意义,守墓人。”傅斯年打断了它,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专注于汇报‘清道夫’的动向。”
“明白。追踪显示,‘清道夫’的活跃度在东亚区域,尤其是上海周边,有不明原因的显着提升。虽然尚未检测到直接针对你或苏晚女士的侦察行为,但概率模型评估,关联性超过百分之七十。建议提升日常安保等级至‘琥珀色’。”
傅斯年的眼神瞬间冷却,所有因“正常”生活而产生的细微波动被瞬间压制。“批准。执行静默升级,不要惊动苏晚。”
“明白。另外,‘脉动’项目的数据流分析已完成初步建模。苏晚女士的设计中蕴含的能量流动模式,与‘起源之井’基础数据库中的某些古老记录,存在高度结构性相似。这或许并非巧合。”
傅斯年沉默了片刻。苏晚的设计,不仅仅是艺术创作,更可能是一种无意识的对星球能量语言的转译?这超出了他的预期。
“继续分析,列为最高加密等级。”
“是。”
通讯结束,傅斯年走到书房的落地窗前,俯瞰着沉睡的城市。霓虹依旧,但在他的眼中,那璀璨的灯火之下,已然潜藏着来自地底和敌对势力的暗影。卡姆兰博士虽已消失,但他留下的“清道夫”组织,如同失去蜂后却更加疯狂的工蜂,依旧在黑暗中搜寻着可能与“起源之井”相关的线索。而苏晚,这个曾经进入过“起源之井”核心的个体,无疑成为了他们最优先的目标之一。
他意识到,这片“尘世孤岛”的宁静,可能比预想中更为短暂。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苏晚在工作室完成了一组关键样衣的初步立裁。看着人台上那件呈现出不对称结构、线条仿佛自然之力雕琢而成的白色长裙,她感到一种久违的创作满足感。助手们也都露出了欣赏的目光,尽管她们可能无法完全理解这设计背后的深层意涵。
“苏老师,您的这个系列,虽然概念超前,但视觉上真的非常有冲击力。”一位资历较深的助手忍不住赞叹道。
苏晚笑了笑,刚想说什么,工作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进来的是傅斯年身边一位核心安保人员,代号“岩雀”,一位其貌不扬但眼神锐利的女性。她通常不会直接出现在工作室。
“苏小姐,”岩雀的声音平稳,但语速比平时稍快,“傅先生临时有个商务酒会,希望您能作为女伴出席。时间比较紧,车已经在楼下等候。”
苏晚微微一怔。作为“傅斯年女伴”出席公开场合,这是计划外的事情。她看向岩雀,对方的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苏晚立刻意识到,这并非简单的商务应酬邀请。
她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好,我需要换身衣服。”
“我们已经为您准备好了。”岩雀示意了一下手中的礼服盒。
在公寓的衣帽间,苏晚换上了那件香槟色的露肩长礼服,剪裁优雅,面料奢华,完美符合傅斯年“女伴”应有的格调。傅斯年也已经回来,换上了正式的晚礼服。他走到她身后,为她戴上一条钻石项链,冰凉的触感贴上她的皮肤。
他的动作熟练而自然,仿佛演练过无数次。但在镜子的反射中,苏晚捕捉到他眼神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属于“执剑人”的冰冷锐利。
“只是一个常规酒会,”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低沉平静,“但我们需要露面,让一些人看到‘傅斯年和他的设计师女友’正享受着上海的繁华,心无旁骛。”
苏晚立刻明白了。这是一次主动的“表演”,一次对潜在窥探者的误导和安抚。她深吸一口气,将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指攥紧,再抬头时,脸上已经挂上了符合场合的、得体而略带疏离的微笑。
“我准备好了。”
酒会设在黄浦江畔的一家顶级酒店宴会厅。水晶灯折射出耀眼的光芒,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傅斯年一出现,便立刻成为了焦点。他从容地周旋于众人之间,谈笑风生,应对自如。苏晚挽着他的手臂,扮演着美丽而安静的女伴角色,偶尔在傅斯年引荐时,与人礼貌交谈几句关于设计、艺术的无伤大雅的话题。
她能感觉到,无数目光落在他们身上,有欣赏,有羡慕,有探究。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精神却高度集中,敏锐地感知着周围的环境。她不确定傅斯年要她“示众”的具体目标是谁,但她信任他的判断。
在与一位欧洲奢侈品牌高管交谈时,苏晚无意间瞥见宴会厅角落,一个侍应生打扮的男人正低头整理着酒水,他的动作看似寻常,但苏晚却莫名地感到一丝异样。那并非源于视觉,而是某种……能量上的不协调感。就像在起源之井中,她能感知到能量流的顺畅或阻塞一样,在那个侍应生周围,她感受到一种极其微弱、但确实存在的“凝滞”感。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身体却微微绷紧。
傅斯年立刻察觉到了她的变化。他没有转头去看,只是握着她的手稍稍收紧,传递过一个询问的眼神。
苏晚借着举杯抿了一口香槟的机会,用极低的声音,几乎只是唇语:“角落,那个端银色托盘的侍应生,感觉不对。”
傅斯年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依旧与那位高管谈笑风生,但他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视网膜上的信息流瞬间切换,岩雀带领的安保团队已经收到了无声的指令。
几分钟后,那个侍应生似乎接到了什么通知,若无其事地离开了宴会厅。苏晚注意到,他离开的路线,恰好避开了所有主要的监控探头。
酒会按计划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傅斯年便以苏晚身体刚刚康复不宜过度劳累为由,提前离场。
回到车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气氛瞬间变得凝重。
“确认了?”傅斯年问道,声音恢复了 Ark-03 里的冷峻。
前排的岩雀转过头,脸色严肃:“目标很警觉,我们的人刚有动作,他就消失了。追踪失败。但他接触过的物品上,检测到了非标准的能量残留,与‘清道夫’已知的技术特征匹配度很高。”
苏晚的心沉了下去。果然不是错觉。“清道夫”已经渗透到了这种程度?
傅斯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霓虹。他的侧脸在明明灭灭的光影中,显得格外冷硬。
回到公寓,苏晚脱下高跟鞋和沉重的礼服,换上舒适的家居服,才感觉呼吸顺畅了一些。刚才酒会上的插曲,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这一个月来小心翼翼维持的平静假象。
傅斯年倒了一杯温水递给她。“你做得很好。”他说,“你的感知比我们最精密的探测器还要敏锐。”
苏晚接过水杯,指尖冰凉。“他们……已经找到我们了?”
“更准确的说是,他们确认了我们在这座城市,并且开始尝试接近。”傅斯年走到窗边,拉起了一半窗帘,只留下一条缝隙,观察着外面的夜色,“这次露面,既是为了迷惑他们,让他们认为我们毫无戒备,也是为了引蛇出洞。只是没想到,他们会选择在这种场合,用这种方式进行试探。而且……你的感知能力,似乎超出了我们的预期。”
苏晚也感到困惑。在起源之井时,她更多的是被动承受那股庞大的能量,并未觉得自己拥有了什么超能力。但刚才那种对能量“不协调”的直觉,却清晰得不容忽视。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摇了摇头,“只是……一种感觉。”
“这可能与你接触过起源之井核心,以及你正在进行的‘脉动’设计有关。”傅斯年转过身,目光深邃地看着她,“你的创作,或许不仅仅是在转化你的经历,更可能是在无意识中,与你体内残留的、以及与星球脉络连接的那部分能量产生共鸣,从而强化了你的某种直觉。”
这个推测让苏晚感到一丝不安。她只是想通过设计来平复自己,却无意中卷入更深层的未知。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她问。
“计划不变。”傅斯年的声音恢复了绝对的冷静,“‘清道夫’的试探,说明他们也有所顾忌,不敢在闹市区公然行动。这里依然是相对安全的。你的工作室和这处公寓的安保已经再次升级。我们需要维持‘正常’的表象,直到 Ark-03 完成下一阶段的准备,或者……他们按捺不住,露出更大的破绽。”
他走到她面前,低头看着她,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却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害怕吗?”
苏晚迎着他的目光,深吸一口气,将杯中的温水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反而让她混乱的思绪清晰起来。
“害怕。”她坦诚地说,“但比起在格陵兰冰原上,或者在那口‘井’里,现在的害怕,至少……更具体。”她知道敌人是谁,知道威胁何在,身边还有他在。
傅斯年看着她眼中逐渐凝聚起的坚定,那是一种经历过绝境淬炼后产生的韧性。他伸出手,这一次,不是无意间的触碰,而是明确地、轻轻地握住了她依旧有些冰凉的手。
“记住,苏晚,”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无论面对的是数据模型里的末日,还是现实中的暗杀者,你都不是一个人。”
他的手心干燥而稳定,传来的温度驱散了她指尖的最后一丝寒意。窗外,上海的夜空被城市的灯火映成暗红色,看不到星辰。在这片人造的光海之下,危机四伏,短暂的宁静即将被打破。但在这座安保森严的公寓里,在这片刻的紧密相连中,苏晚感受到一种比恐惧更强大的东西——一种基于绝对信任和共同命运而产生的勇气。
他们的“正常”生活,注定无法长久。但当风暴真正来临之时,他们已经在这短暂的休憩中,重新积蓄了面对它的力量。现实的帷幕,正在缓缓拉开,下一幕,将是更直接的交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