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二人东临海滨,行至胶东半岛一处三面环山、一面向海的偏僻渔村,名曰“影傀湾”。此地相传古时为方士聚居之地,盛产一种以特殊鱼胶和兽皮制成的“灵影戏”,操演起来,人物栩栩如生,故事曲折动人。近月来,村中却笼罩在一片诡异不安之中。起因是半月前,有一伙外来的“刨坟客”(盗墓贼),不知从何处探得,村后老君山深处一座废弃古观地下,埋着前朝一位痴迷皮影戏、富可敌国的藩王私藏,其中或有失传的“灵影”秘本与金玉宝物。他们趁雨夜摸入,掘开了隐秘地宫。
然而,入地宫者五人,仅两人疯癫逃回,口中颠三倒四,时而自称是戏中将军,时而哭诉是屈死冤魂,更可怕的是,他们裸露的皮肤在烛光下,竟会隐隐显露出类似皮影关节接缝与彩绘纹路的暗影!村中老人请来郎中,却束手无策,那暗影如同活物,在皮下游走,两人痛苦不堪。其余三人,则彻底失踪。更骇人的是,自那夜起,每逢子时,老君山深处便会隐约传来锣鼓丝竹之声,光影晃动,似有皮影戏班在深夜开台唱戏,曲调幽怨诡异,闻者无不心悸神摇,噩梦连连。
“公子,那山中……‘戏味’太浓了,”阿翎遥望暮色中的老君山,神色凝重,“但不是活人的热闹。有很多凝固的、循环的‘情节’和‘角色’,带着强烈的怨念与不甘,像是一出永远无法落幕的戏,在强行拉人‘入伙’。”
宁瑜静心感应,果然察觉那山中弥漫着一股粘稠而虚幻的灵机,其中充斥着被高度程式化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以及无数被束缚、被操控的微弱魂念。“非是寻常鬼戏或精怪幻术。此乃‘皮影葬魂’之局!那藩王恐非单纯痴迷,而是通晓邪术,以皮影为媒,拘禁生灵魂魄,炼入影偶之中,使其永世为其演绎剧目,供其取乐或达成某种邪法目的。盗墓者闯入,破坏了某种平衡,导致‘戏台’失控,‘角色’外逃,甚至开始侵夺生人躯壳,试图上演新的‘戏码’。”
二人来到村中,探望那两名皮肤显影的盗墓者。只见他们被绑在榻上,神情时而狂躁,时而凄楚,口中唱着不成调的戏文片段,身体不受控制地做出各种戏剧动作,状若疯魔。其皮肤下的暗影,在油灯照耀下确实清晰可见,如同精致的皮影内衬,甚至随着他们的“表演”而微微扭动。
“皮影入皮,魂偶争躯。”宁瑜皱眉,“若不尽快将他们体内侵入的‘影魂’驱出,他们的生魂将被彻底挤出或同化,成为真正的‘活皮影’。”
正说话间,村外山中,那子夜的锣鼓丝竹声,竟提前幽幽响起!今日的曲调格外凄厉急促,仿佛在催促什么。村中犬吠不已,禽畜惊惶。
“不好!怕是那‘戏台’又要‘开演’,而且目标可能就是村中生灵!”宁瑜当机立断,“阿翎,我们需即刻进山,找到那地宫戏台,破了这邪局根源!”
二人留下几张护身符镇住病人,旋即施展身法,趁夜色直奔老君山。
山路崎岖,林深雾重。那锣鼓声如同引路的鬼火,忽远忽近。越靠近深山,周遭环境越发诡异。路旁的树木,在特定角度下,影子的轮廓会变得异常清晰、僵硬,宛如巨大的皮影;山风吹过岩隙,发出的呼啸声竟隐隐合着戏文的腔调;甚至偶尔飘过的雾气,也会凝聚成模糊的人形或车马形状,一闪即逝。
“虚实界限正在被侵蚀。”宁瑜沉声道,运转清心咒,护住二人灵台清明。阿翎亦绽放清辉,驱散试图侵入的虚幻戏意。
循声至一处背山面谷的隐蔽山坳,只见一座半塌的道观废墟掩映在荒草古藤之中。那锣鼓丝竹与幽幽唱念之声,正从废墟深处传来,并伴有明明灭灭、色彩斑斓的光影闪烁。
二人潜入观中。大殿早已倾颓,但后方一处不起眼的偏殿地下,赫然有一个新掘开的、向下延伸的黝黑洞口,诡异的光影与声音正是从洞中溢出。
他们对视一眼,纵身跃下。洞内初极狭,复行数十步,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处灯火通明、装饰华丽的地下宫殿!
但这宫殿的形制却极为古怪。它不像陵寝,更像是一座庞大的、封闭的戏楼!宫殿中央是一个高起的汉白玉戏台,戏台两侧有精致的雕花栏杆,后方则是一排排悬挂着无数各式各样皮影偶的架子,在不知来源的光线照耀下,那些皮影色彩鲜艳,眉眼生动,仿佛随时会活过来。
戏台前方,设有观众席,摆放着数十张紫檀木椅,椅上竟“坐”着许多真人大小的、穿戴各色戏服的人形——细看之下,皆是制作精巧无比、与真人难辨真假的人偶!它们面部表情各异,或笑或怒,或悲或喜,栩栩如生,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底发毛的僵硬感。
此刻,戏台之上,正有一出皮影戏在自行上演!没有操演者,那些皮影角色却自己在半透明的幕布后腾挪跳跃,演绎着一出爱恨交织、杀伐惨烈的剧目。锣鼓丝竹之声不知从何处响起,配合着戏文念唱(亦无人发声,只有意念般的声响直接传入脑海),光影流转,竟营造出无比逼真、动人心魄的舞台效果。
而戏台之下,观众席的某些人偶,眼珠竟然在随着剧情微微转动,脸上表情似乎也在微妙变化!
“自成天地,永世开台……”阿翎低声道,感到一股强大的、将一切纳入戏中规则的领域力场笼罩着整个地宫。
宁瑜的目光则落在戏台正后方,一面巨大的、非布非革、隐隐有流光转动的奇异幕布上,以及幕布前一张空置的、格外宽大的鎏金座椅上。那里,恐怕就是整个“皮影葬魂戏”的核心控制位。
突然,戏台上的剧目戛然而止!所有皮影定格。锣鼓声息。整个地宫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下一秒,戏台后方那面奇异幕布光华大放!无数皮影的影子在幕布上疯狂交织、旋转。观众席上所有的人偶,齐刷刷地将头转向了闯入者——宁瑜和阿翎!它们的眼睛,同时亮起了幽绿色的光芒!
一个混合了无数男女老幼声线、却又整齐划一、充满戏谑与贪婪的意念,在地宫中回荡:
“新角儿……入画……”
“好身段……好皮囊……”
“来……唱一出……永生戏……”
话音未落,戏台两侧悬挂的皮影,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纷纷自动脱离架子,化作一道道色彩斑斓的流光,尖啸着向宁瑜和阿翎扑来!这些皮影在空中便迅速膨胀、凝实,化作半虚半实的“影傀”,手持影刀影剑,带着凌厉的煞气与惑人心神的戏文意念,发起攻击!
与此同时,观众席上那些人偶也动了起来!它们动作虽略显僵硬,却力大无穷,且彼此配合默契,如同训练有素的傀儡士兵,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试图擒拿二人。
更麻烦的是,那面核心幕布开始投射出变幻莫测的光影,这些光影落在地面、墙壁上,竟能暂时改变局部空间的规则,形成种种幻境陷阱——时而地面化为刀山火海(幻象),时而四周出现重重鬼影迷阵,时而响起勾魂摄魄的靡靡之音……
宁瑜和阿翎瞬间陷入重围!影傀的攻击虚实相间,专伤魂魄;人偶力大势沉,物理威胁巨大;幻境陷阱则不断干扰心神,消耗灵力。
“金光护体,万幻不侵!”宁瑜将金光咒催至极致,璀璨金光如旭日东升,暂时逼退影傀的扑击和幻境的侵蚀。桃木剑挥舞,纯阳真火扫向靠近的人偶,烧得它们滋滋作响,但这些人偶似乎对火焰有一定抗性,且数量众多。
阿翎清辉全开,如同月华潮汐,一波波冲刷着袭来的影傀与幻境光影。清辉至净,对影傀的克制效果明显,被清辉照到的影傀发出尖啸,颜色迅速黯淡、消散。但影傀仿佛无穷无尽,不断从幕布和后方架子上补充。
“公子,这样下去灵力耗尽也杀不完!必须找到控制核心!”阿翎一边抵挡,一边急道。
宁瑜何尝不知。他目光如电,扫视全场。这皮影戏局的力量,源于那面核心幕布,以及其中拘禁的无数“戏魂”和操控它们的某种“总执念”。所有影傀、人偶、幻境,都是这股力量的外在体现。硬拼消耗绝非上策。
需得从其运作原理入手。这邪局以“戏”为纲,以“角色”为目,强行赋予魂魄固定的“戏份”与“情感”,泯灭其本我,使其成为永恒演绎的傀儡。其强大之处在于“程式化”与“强制性”,弱点或许也在于此——过于固定的“剧本”和“角色设定”,是否意味着缺乏真正的“灵变”与“本真”?
“阿翎!”宁瑜心念电转,传音道,“此局重‘演’轻‘真’,所有攻击皆如戏文套路,看似变化万千,实则皆有迹可循!我们不妨……不按它的‘剧本’走!”
“不按剧本?”阿翎一怔。
“对!”宁瑜眼中精光一闪,“它期待我们惊慌、反抗、陷入它的战斗戏码。那我们便反其道而行之——不战,不怒,不惧,不随其念!展现它无法理解、无法归类的‘真实’与‘自我’!”
说罢,宁瑜忽然收剑而立,周身金光内敛,只维持最基本的护体。他不再攻击任何人偶或影傀,而是盘膝坐下,闭目凝神,竟开始低声吟诵起一段与眼前杀伐戏剧完全无关的、古老而平和的道家养生口诀!语调平缓,意态安然,仿佛置身于清静洞府,而非杀机四伏的邪窟。
阿翎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她也立刻收敛清辉攻击之态,将清辉化为柔和的、滋养身心的光晕笼罩自身,然后竟随着宁瑜的节奏,轻轻哼唱起灵鹤一族传承的、关于星空流转、四季更迭的自然歌谣!歌声空灵纯净,不带丝毫烟火气,更与那激昂诡谲的戏文锣鼓格格不入。
二人这番举动,果然让那攻击的影傀和人偶出现了短暂的迟疑。它们接受到的“指令”或“剧本”里,似乎没有应对“敌人突然坐下念经唱歌”这一出。影傀的扑击变得杂乱,人偶的包围圈也出现了空隙。那核心幕布投射的光影变幻也停滞了一瞬,似乎在“思考”或“检索”合适的应对“剧情”。
然而,宁瑜和阿翎的“表演”还未结束。宁瑜念诵完口诀,竟又从怀中取出水囊,慢条斯理地饮了一口,还对阿翎微微一笑,仿佛在闲话家常。阿翎也报以清澈笑容,歌声不停,甚至从袖中取出一片翠绿草叶,放在唇边,吹出几个简单的、欢快的鸟鸣音调。
这种极度“日常化”、“非戏剧化”、“本真化”的行为,与地宫中那高度程式化、充满极端情感的“戏台”氛围,产生了剧烈的冲突!就像一幅浓墨重彩、情节激烈的画卷中,突然滴入两滴清澈透明、毫无意义的水珠,格格不入,却异常醒目。
地宫中的邪恶意念开始变得焦躁、混乱。
“为何……不战?”
“此非……戏文!”
“尔等……何人?”
意念中充满了不解与一丝……恼怒。它的规则无法定义宁瑜和阿翎此刻的行为,无法将他们纳入任何预设的“角色”和“情节”之中。
趁此机会,宁瑜猛地睁开双眼,不再吟诵,而是将自身对“自由意志”、“本我真实”、“超脱程式”的深刻感悟,化作一道洪钟大吕般的精神呐喊,直接轰向那核心幕布:
“人生如戏,全凭本心演绎!尔等强设戏台,拘魂为偶,纵得千年热闹,亦是虚假狂欢,何来真趣?真我唯一,岂容尔等描画!”
与此同时,阿翎也将灵鹤一族超然物外、翱翔九天、不受任何束缚羁绊的本源真意,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如同一声清唳,刺破这封闭戏楼的虚假穹顶!
真实自我的呐喊,与自由不羁的意志,如同两把利剑,狠狠刺入了那以“操控”与“演绎”为根基的邪局核心!
那面巨大的核心幕布剧烈地扭曲、震荡起来!其上流转的光影开始崩溃、错乱,无数被拘禁的“戏魂”发出混杂着痛苦与一丝希冀的尖啸。幕布试图“重写剧本”,试图将宁瑜和阿翎的“真实”强行纳入某个悲壮或滑稽的角色,但却发现根本无法“定义”和“框定”这种纯粹而独特的“存在”!
“不……不可能……”
“自由……为何物?”
“本我……无法演绎!”
邪局的意念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与自我怀疑。它所依赖的一切“规则”,在绝对的“真实自我”与“自由意志”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同纸糊的戏台,一触即溃!
轰隆隆——!
核心幕布再也无法承受这种根本性的冲击,从中央开始,出现道道裂痕,然后轰然破碎!化作无数光点四散飞溅!
随着核心被毁,整个地宫的邪异力场瞬间崩塌!那些扑击的影傀尖啸着化为青烟消散;活动的人偶哗啦啦倒了一地,重新变为死物;变幻的幻境如同泡影般破灭;锣鼓丝竹之声彻底消失。
地宫中,只留下满地的皮影碎片、倾倒的人偶,以及一片死寂。那诡异的光影也黯淡下去,只剩下宁瑜和阿翎手中符火的光芒。
二人长舒一口气,相视苦笑。方才一番“表演”,看似轻松,实则对心性定力要求极高,稍有动摇,便会被戏意重新拉入“剧情”,凶险异常。
宁瑜走到那破碎的幕布残骸前,拾起一片,感应其中残念,叹道:“傀儡丝牵,身不由己;戏梦人生,真假难觅。 这藩王追求永恒的戏剧,却不知扼杀了多少鲜活生命本真的悲欢。强求他人按自己剧本生活,纵是帝王,亦是暴君。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贵在活出真我,纵有起伏,亦是独属自己的精彩篇章。”
阿翎看着那些精致却空洞的人偶,轻声道:“嗯,每个人都是自己故事的主角,不是别人戏里的木偶。按照别人写好的剧本活,再热闹也是假的。”
二人在废墟中仔细搜寻,找到了那三名失踪盗墓者的遗骸——他们已被制成新的人偶,魂魄尽失,回天乏术。宁瑜诵经超度,将其遗体妥善安置。又寻得那藩王棺椁(亦是一具华丽人偶),将其与邪术相关之物一并焚毁净化。
离开地宫时,外界天光已微亮。山中雾气散尽,鸟鸣清脆,再无诡异的戏文之声。
“《庄子·齐物论》有言:‘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宁瑜望着晨光中的山峦,悠然道,“然此是非,当出于本心明辨,而非他人强加。皮影戏虽妙,终是隔幕观花;人生实景,纵有瑕疵,亦是亲身历练。处世之道,当时时警醒,勿为外界浮华幻象所迷,勿让他人言语轻易定义自我,坚守本心,方能于纷扰世间,演好独属于自己的人生正剧。”
阿翎挽着他的手,笑容真实而温暖。两人的身影,融入胶东半岛的海天晨光之中,继续着他们勘破虚妄、守护真实的旅程。而那“皮影葬魂戏”的诡谲传说,则随着邪术核心的毁灭,化作了一个关于自我、自由与操控的深刻警示,流传于山海之间。
(本故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