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五月，榴花似火，京城却笼罩在一片异样的闷热与躁动之中。
淑宁宫内，沈如晦正与苏瑾、兵部尚书韩巍密议北境后续事宜，窗外树荫里的蝉鸣声嘶力竭，更添几分烦闷。
“娘娘，那日松部已接收第一批物资，反响积极。其亲笔密信表示，正暗中联络对左贤王不满的三个中小部落首领，进展比预想顺利。” 苏瑾低声汇报，眼中带着一丝亮色。策反匈奴小王这步险棋，开局似乎不错。
韩巍则眉头紧锁，指着摊开的北境地图：“然，左贤王呼衍拓近日调动频繁，其主力有向王庭靠拢的迹象，似在防备什么。雁门关外，匈奴游骑侦察也密集了许多。臣担心，是否走漏了风声？”
沈如晦凝视着地图上标注的匈奴各部位置，沉吟道：“那日松动作需再隐蔽些。韩大人，边军方面，整备如何？粮草器械可能支撑一场中等规模的……防御或策应作战？”
“若只是固守关隘，或出关百里内短促接应，现有储存可支三月。但若长期在外野战，则……” 韩巍话未说完，便被殿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阿檀快步进来，神色凝重，手中捧着一封火漆密信：“娘娘，北境急件，灰隼亲自送回。”
沈如晦心头一凛，接过信迅速拆开。目光扫过，脸色骤变！
信是灰隼安插在边境的暗线所发，内容简短却骇人：“三日前，辅政王萧珣携王府令牌，以‘巡边督军’为名，出京北上。同行有约两百骑，皆着便装，但观其行止，多为精锐。其行踪隐蔽，昼夜兼程，现已过太原府，方向直指雁门关。另，辅政王府近日与北境某些隐秘商路联络异常。”
萧珣？！他不是被变相软禁在府中吗？怎会突然出京？还直奔雁门关？两百精锐……这绝不仅仅是“巡边”！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电般划过沈如晦脑海——他知道了！他知道了自己与那日松的密谋！他要抢功！他要破坏计划！甚至……他想凭借一场突如其来的胜利，彻底扭转朝堂上对他不利的局面！
“混账！” 沈如晦一掌拍在案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凤眸中燃起熊熊怒火，“无诏擅离京师，私自调兵，他想干什么？！韩巍！”
“臣在！” 韩巍也被这消息惊住。
“立刻以兵部名义，八百里加急传令雁门关守将严守关隘，无本宫与兵部联合调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开关出兵！尤其是……不得听从辅政王任何军事指令！” 沈如晦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再令周骁所部，没有本宫印信，一兵一卒不得妄动！”
“是！” 韩巍领命，匆匆而去。
苏瑾担忧道：“娘娘，王爷他此举太过冒险，万一……”
“他不是冒险，他是疯了！” 沈如晦胸口起伏，既怒且忧，“他定是得知了那日松之事，怕本宫借此立下不世之功，彻底压过他！所以他要抢在前头，用一场‘大捷’来证明他才是国之柱石，本宫所为不过是妇人之见！可他也不想想，匈奴是那么好对付的？左贤王正愁没机会报复，大单于也绝非昏聩之辈！他带两百人，能济什么事？除非……” 她眼中寒光一闪，“除非他根本就没指望那两百人，他是要去夺取雁门关边军的指挥权，甚至……调动周骁那部分已明面化的旧部！”
想到萧珣可能不顾一切调动边军仓促出战，沈如晦背脊一阵发凉。那不仅会破坏她与那日松的布局，更可能将边境拖入不可控的战火，甚至酿成大败！
“阿檀，备朝服！本宫要即刻召开紧急朝会！”
然而，沈如晦的动作还是慢了一步。或者说，萧珣的决断与行动力，超出了她的预估。
就在京城收到密信的同一时间，萧珣已率领他那两百经过乔装却难掩彪悍的精锐，风尘仆仆抵达了雁门关。
雁门关，天下雄关，矗立于崇山峻岭之间，扼守南北咽喉。关城巍峨，旌旗在夏日干燥的风中猎猎作响。守将冯贲是位五十余岁的老将，戍边多年，性格沉稳，并非萧珣嫡系，但对这位“病弱”却威名在外的辅政亲王，依旧保持着表面的恭敬。
当萧珣亮出辅政王金印与“巡边督军”的文书时，冯贲虽觉诧异，未收到朝廷正式通知，但仍依礼将萧珣迎入帅府。
帅府正堂，萧珣已换上一身玄色劲装，外罩软甲，虽依旧面色苍白，但眉宇间那股久违的、属于统帅的锐气与杀伐决断，已毫无遮掩。他并未落座，而是径直走到悬挂的巨幅北境舆图前，目光如鹰隼般扫过。
“冯将军，如今关外情势如何？” 萧珣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冯贲拱手：“回王爷，自去岁议和后，匈奴大规模犯边已止，然小股游骑滋扰不断。近日左贤王部似有异动，向王庭方向收缩，但侦察骑数量增多，末将已令各堡寨加强戒备。”
“收缩？哼，不过是障眼法。” 萧珣冷笑一声，手指猛地点在舆图上一处，“据本王密报，匈奴大单于与左贤王之间已有龃龉，右日逐王那日松更是心怀异志。此刻，正是匈奴内部最混乱、最脆弱之时！”
他转身，目光灼灼地盯着冯贲：“冯将军，守成之将，可保关隘不失；进取之帅，方能开疆拓土，立不世之功！如今战机已现，岂能坐失良机？”
冯贲心头一跳，隐约猜到这位王爷想做什么，忙道：“王爷，朝廷有旨，议和期间，不得主动挑衅，以免破坏和约……”
“和约？” 萧珣打断他，语带讥诮，“与虎狼讲和约，无异于与虎谋皮！冯将军，你戍边多年，难道不知匈奴反复无常？唯有将其打疼、打怕，方能换来真正太平！本王此次前来，便是要趁其内乱，给予致命一击！不仅要击溃左贤王部，更要趁势扶持那日松，彻底解决北患！”
他逼近一步，声音带着蛊惑与威压：“冯将军，本王知你并非畏战之人。此战若胜，你便是首功之臣，封侯拜将，指日可待！总好过在这雄关之内，空耗岁月，等待不知何时会撕毁的和约！”
冯贲面露挣扎。他确实渴望战功，萧珣描绘的前景也极具诱惑。但朝廷法度、皇后严令……
就在此时，一名亲兵慌张闯入：“报——将军！兵部八百里加急军令！” 双手呈上一封插着羽毛的紧急文书。
冯贲连忙接过，拆开一看，正是沈如晦下令严守关隘、不得听从萧珣调兵的命令！他脸色一变，看向萧珣。
萧珣也看到了文书内容，眼中戾气一闪而逝，随即恢复平静，甚至露出一丝苦笑：“皇后娘娘……终究是信不过本王啊。也罢。”
他忽然压低声音，对冯贲道：“冯将军，兵部之令，是防本王‘擅自调兵’。但若……是关外匈奴主动进犯，我军被迫反击，甚至追击溃敌，这总不算是‘擅自’吧？”
冯贲一愣。
萧珣继续道：“本王可命人伪装匈奴游骑，夜袭关外最前沿的‘烽火墩’。墩内守军稍作抵抗便‘溃败’回关报信。届时，将军便可‘义愤填膺’，以‘匈奴背约犯境’为由，开关出兵‘追击’。本王只需五千精锐骑兵，出关百里，寻左贤王一部痛击，打出威风，便可回师。如此，既不算违抗兵部明令，又可立下战功，堵住朝中那些说本王‘畏战’之人的嘴。如何？”
冯贲听得心惊肉跳，这完全是伪造战端，欺骗朝廷！风险太大了！
见冯贲犹豫，萧珣语气转冷：“冯将军，本王不妨直言。周骁将军的一万兵马，就驻扎在离此不到百里的代州。即便没有你的五千人，本王亦有办法调动兵马。只是，届时这首功……可就与你冯将军无关了。而且，若皇后娘娘追究起你‘坐视王爷遇险’或‘贻误战机’之责……”
软硬兼施，威逼利诱！
冯贲额头渗出冷汗，看着眼前这位虽然“病弱”却气势逼人的亲王，又想想朝中皇后与王爷势同水火的局面，知道今日已无法独善其身。最终，对功名的渴望与对权势的畏惧压倒了对法度的敬畏，他一咬牙，单膝跪地：
“末将……愿听从王爷调遣！只是……此事需做得隐秘，速战速决！”
“好！” 萧珣眼中闪过志在必得的光芒，亲自扶起冯贲，“将军放心，事成之后，本王保你一个侯爵之位！”
两日后深夜，“烽火墩遇袭”的“急报”传入雁门关。天刚蒙蒙亮，雁门关门洞开，冯贲亲自率领五千精骑，以“追击犯境胡虏”为名，浩浩荡荡出关。萧珣一身玄甲，披着黑色大氅，居于中军，望着关外苍茫的草原与远山，胸中豪情与一股急于证明什么的焦躁交织翻腾。
沈如晦，你看好了。本王不需要你那套阴谋诡计、暗中勾结，一样能平定北境！这泼天功劳，注定是本王的！
大军出关疾驰八十里，并未遇到大股匈奴部队，只遭遇了几支小规模游骑，一触即溃。萧珣志得意满，以为匈奴果真如密报所言内部空虚，下令继续深入，欲寻左贤王主力决战。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一张大网早已悄然张开。
匈奴王庭，大单于呼衍灼的营帐。左贤王呼衍拓正恭敬地立于下首。
“大单于，南朝的探子回报，那位辅政王果然中计，率数千骑兵出雁门关，正朝我们预设的‘口袋’而来。” 左贤王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
大单于抚着胡须，浑浊的老眼里精光四射：“哼，南朝内部不和，给了我们机会。那个偷偷接触那日松的南朝女人，以为能瞒过本单于的眼睛？正好，借此机会，一举灭了南朝这支精锐，再回头收拾那日松那个吃里扒外的小崽子！拓儿，都安排好了？”
“父汗放心！” 左贤王狞笑，“‘黑风谷’两侧高地，已埋伏了我最精锐的一万控弦之士。谷口也已用巨石乱木堵死大半，只留一个狭窄的入口。只要南朝军队进入山谷，便是瓮中之鳖！”
原来，沈如晦与那日松的接触，并未能完全瞒过老谋深算的大单于。他将计就计，故意放纵那日松的小动作，甚至制造内部不和的假象，同时暗中调集精锐，设下埋伏。萧珣的“秘密情报”和急于求战的心理，恰好成了诱使他踏入陷阱的最佳诱饵！
第三日正午，萧珣率军抵达一处名为“黑风谷”的险要之地。两侧山势陡峭，中间一条狭窄谷道蜿蜒向前。斥候回报，前方发现“溃逃”的匈奴部队踪迹。
冯贲望着地形，心中不安：“王爷，此地险要，恐有埋伏，不如……”
“匈奴溃败，仓皇逃窜，哪有余力设伏？” 萧珣不以为然，立功心切已让他失去了往日的谨慎，“传令全军，加速通过山谷，追上敌军！”
五千骑兵依令涌入黑风谷。就在前锋即将抵达谷口时，忽听两侧山巅号角长鸣，无数匈奴骑兵如同从地底冒出，出现在山头，箭矢如暴雨般倾泻而下！同时，后方传来巨响，谷口退路被更多巨石滚木封死！
“中计了！有埋伏！” 冯贲脸色惨白，嘶声大喊。
“不要乱！结圆阵防御！向谷口突围！” 萧珣又惊又怒，但终究是见过风浪的，立刻拔剑指挥。
然而，地形不利，敌军居高临下，箭矢、擂石滚滚而下，五千骑兵挤在狭窄的谷道中，成了活靶子。顷刻间，人仰马翻，伤亡惨重。
一场血腥的屠杀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最终，在付出近三千人伤亡的惨重代价后，萧珣与冯贲率领残存的不到两千残兵，侥幸从一处匈奴防御相对薄弱的侧谷拼死杀出，丢盔弃甲，狼狈不堪。
身后，左贤王的大军紧追不舍。萧珣不敢再回雁门关方向，只得慌不择路，向着西北方向一座废弃的边境小城——“孤云城”溃逃。
孤云城，本是前朝戍堡，早已荒废多年，城墙低矮残破，城内无水井，只有几处积蓄雨水的浅塘。萧珣率残兵败将逃入城中，清点人数，仅剩一千五百余人，且大半带伤，箭矢兵甲损失严重，粮草更是只够三日之用。
追兵虽未立刻攻城，却在城外十里扎营，将其团团围住，彻底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系。
夕阳如血，映照着残破的城垣和城内垂头丧气的士兵。萧珣站在塌了半边的城楼上，望着城外连绵的匈奴营火，再回头看看城内伤痕累累、士气低落的士卒，以及所剩无几的粮草清水，一股冰冷的绝望，夹杂着巨大的悔恨与不甘，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
他败了，败得如此彻底，如此狼狈。不仅折损了大批精锐，将自己陷入绝境，更可怕的是，消息一旦传回京城……沈如晦会如何反应？朝堂会如何震动？他多年经营的威望，将彻底崩塌！
“王爷……” 浑身是血、甲胄破碎的冯贲踉跄走来，满脸愧悔与绝望，“末将……末将害了王爷！如今……如今我们粮尽援绝，恐……恐……”
萧珣缓缓闭上眼睛，复又睁开，眼中已是一片猩红与偏执的狠厉。他不能死在这里，更不能以败军之将、违令擅行之罪死在沈如晦前面！
“守住城池！节省粮水！派出死士，无论如何，趁夜突围出去，给周骁……不，直接给京城送信！就说……就说本王巡边遇匈奴大军突袭，血战突围，现固守孤云城待援！请朝廷速发援兵！” 他必须扭曲事实，将擅自出兵说成遭遇战，将惨败说成血战待援。
然而，即便消息能送出去，远在数百里外的京城，会及时派出援兵吗？沈如晦……她会救他吗？还是会趁机落井下石，彻底将他置于死地？
夏夜的风吹过荒原，带着血腥与尘土的气息。孤云城内，粮水将尽，伤兵哀嚎，士气萎靡。城外，匈奴营火如繁星，虎视眈眈。
萧珣靠着冰冷的城墙，望向东南京城的方向，心中第一次涌起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混杂着恨意与一丝微弱期盼的复杂情绪。
沈如晦……这一次，你会如何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