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五十分,紫荆苑小区书房。
台灯在桌面上投下椭圆的光圈,光圈边缘之外是朦胧的暗影。林峰坐在光圈的中央,手里拿着一柄高倍放大镜,正对着摊开在桌上的几张泛黄文件仔细端详。窗外天色尚未亮透,城市的轮廓在深蓝色的天幕下显得沉默而厚重。
他的目光锁定在一张2006年北阳市开发区建设指挥部会议纪要的复印件上。纸张边缘已经卷曲发脆,铅印的字迹有些模糊,但签名处那三个字依然清晰可辨:刘万山。
放大镜缓缓移动,沿着文字一行行划过。纪要内容是关于云顶湖地块(当时还叫“北郊三号地块”)征收补偿的专题会议,决定“参照2003年省定标准上浮10%执行”。但附件里的实际补偿协议,标准却比2003年基准还低了15%。
这不只是“操作偏差”,这是系统性的克扣。
林峰放下放大镜,从档案袋里抽出另一份文件——当年的银行流水单复印件。资金流向图在他脑海里逐渐清晰:市财政拨出补偿专款→开发区管委会账户→截留40%→剩余60%分发到农户账户。而被截留的那40%,又分成了三部分:一部分确实用于基础设施建设,有发票和合同对应;一部分转入一个名为“北阳城建咨询公司”的对公账户;最后一部分,大约占总金额的12%,流向了几个私人账户。
“北阳城建咨询公司……”林峰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拿起红笔在便签纸上记下。他打开笔记本电脑,登录全省企业信用信息公示系统,输入公司名称。
查询结果显示:该公司成立于2004年,注册资本五十万元,法人代表叫张建华(与自然资源厅档案室已故管理员同名,但不是同一人),2011年已注销。主要经营范围:城市规划咨询、建筑工程咨询。
一个注册资本五十万的小咨询公司,能在零几年承接开发区的“咨询业务”,并且接收大额资金?
林峰继续搜索张建华这个名字,关联信息寥寥无几。他想了想,切回内网,通过特殊权限进入公安户籍信息系统(他有这个权限是基于国家安全工作的需要,且有严格的使用记录)。
搜索结果显示:张建华,男,1960年生,北阳市人,2005年因肝癌去世。家庭成员信息显示有一子一女,儿子张明现在南方某市经营建材生意,女儿张丽嫁到外省。
线索似乎断了。但林峰注意到一个细节:张建华的户籍迁移记录显示,2007年他曾将户口从北阳市老城区迁往当时刚建成的“锦绣花园”小区——那是当年北阳市第一批商品住宅,价格不菲。
一个注册资本五十万的小公司老板,能在那个年代买得起高档小区的房子?
林峰合上电脑,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发酸的眼角。晨曦的第一缕光线透过窗帘缝隙射进来,在桌面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正好照在那份会议纪要上,刘万山的签名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刺眼。
他知道,这只是冰山一角。但要撬动整座冰山,需要更坚实的支点。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姜欣穿着睡衣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杯热牛奶。“又是一夜没睡?”她的声音带着心疼和责备。
林峰接过牛奶,温热的杯壁透过掌心传来暖意。“快了,就快理出头绪了。”
姜欣走到他身后,手指轻轻按揉他的太阳穴:“小毅昨天问我,爸爸最近是不是遇到特别难解的程序bug了。我说是,而且是个很老的bug。”
林峰笑了,握住妻子的手:“她怎么说?”
“他说,老bug最难修,因为写代码的人可能都不在了。但只要有日志,总能找到线索。”姜欣俯身,下巴抵在他头顶,“你找到‘日志’了吗?”
“找到了一些。”林峰望向桌上那些泛黄的文件,“但还不够。有些‘日志’被人故意删除了,有些被加密了。”
“那就用你的方式解密。”姜欣轻声说,“就像当年在部队破译密电一样。”
这句话让林峰心头一动。是啊,本质是一样的:寻找规律,破解伪装,还原真相。只是战场从丛林换到了档案室,敌人从武装分子换成了隐藏在合法外衣下的蛀虫。
六点半,林峰洗漱完毕,换上运动服,准备像昨天一样陪孩子步行上学。但儿子已经自己收拾好书包,站在门口换鞋了。
“爸,您今天别送我了。”小毅系着鞋带,头也不抬,“您看您眼睛里的红血丝,肯定又熬夜了。我自己去就行,路上还能背英语单词。”
林峰愣了愣:“你一个人行吗?”
“我都十一岁了,又不是小孩子。”小毅背起书包,“而且许薇阿姨说了,独立是创新的第一步。您忙您的‘大bug’,我忙我的小发明,咱们分工合作!”
说着,从帆布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电子设备,塞到林峰手里:“这是我改进的钥匙扣2.0,加了心率监测和压力传感器。您带着,要是心跳太快或者压力值超标,它会震动提醒。数据会同步到我手机,我监督您!”
林峰看着手里这个比原来略大一圈的装置,金属外壳上多了一个微型显示屏,正显示着他的实时心率:72次\/分。
“你这孩子……”他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又有些酸涩。
“走啦!妈妈再见!”小毅挥挥手,拉开门跑了出去。楼道里响起轻快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姜欣走到林峰身边,挽住他的胳膊:“孩子长大了。”
“是啊。”林峰握紧手里的钥匙扣,显示屏上的数字跳到了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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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八点,山河省委家属院三号楼。
刘万山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手里端着已经凉了的豆浆。窗外的院子里,几个退休老干部在打太极,动作舒缓,神情安详。但他心里却像有一锅沸水,翻腾不止。
赵天福昨晚半夜打来电话,语气惊慌,说海关那批设备查出“敏感技术”,国安介入了。徐文斌解释说是“栽赃陷害”,但人今天突然联系不上了,公司说徐总“家里有急事请假回老家了”。
回老家?在这个节骨眼上?
刘万山不是傻子。他知道徐文斌肯定有问题,而且问题不小。那些所谓的“国际权威报告”、超前技术方案、还有神秘的背景……现在回想起来,处处透着可疑。
但他不能承认自己看走了眼,更不能承认自己被利用了。他是常务副省长,是省委常委,是这片土地上最有权力的人之一。他必须稳住,必须把局面控制住。
“万山,早饭还吃不吃?”妻子从厨房走出来,手里端着热好的包子。
刘万山转过身,勉强笑了笑:“吃,当然吃。”他走到餐桌旁坐下,咬了一口包子,却味同嚼蜡。
“你是不是有心事?”妻子在他对面坐下,五十多岁的她保养得很好,但眼角的皱纹还是泄露了岁月的痕迹。
“工作上的事,有点麻烦。”刘万山含糊道。
“是不是……云顶湖那个项目?”妻子小心翼翼地问,“我听天福他爱人说,海关查到问题设备,天福急得一晚上没睡。”
消息传得真快。刘万山心里一沉,但面上不动声色:“都是误会,查清楚就好了。你少跟那些人嚼舌根。”
妻子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说什么,默默收拾碗筷去了。
刘万山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还是北阳市副市长的时候。那时家里条件一般,妻子省吃俭用供孩子读书,从没抱怨过。后来他官越做越大,住的房子越来越好,坐的车越来越贵,妻子却越来越沉默。
她是不是知道些什么?那些来家里送礼的人,那些主动帮他“解决问题”的老板,那些莫名其妙就办妥了的难事……
手机响了,是秘书赵立。“省长,第三方评估专家组已经抵达北阳,入住西山宾馆。按照行程,今天上午休整,下午开始听取方案汇报。另外……”赵立顿了顿,“文旅集团那边,赵天福董事长想见您,说有紧急情况汇报。”
刘万山沉默了几秒:“告诉他,我现在不方便见。让他把情况写成书面报告,通过正常渠道报送。另外,通知文旅厅,今天下午的汇报会,我要参加。”
“是。”
挂断电话,刘万山走到书房,从保险柜里取出一个牛皮纸档案袋。袋子里是一些旧照片和文件,记录着他这些年的“成绩”和“关系”。他一张张翻看着,最后停在一张合影上——那是三年前,云顶湖项目第一次提出时,他和几个投资商的合影。照片里他笑容满面,意气风发。
三年了。这三年他步步为营,小心谨慎,眼看就要把这块硬骨头啃下来,却半路杀出个林峰,现在又冒出个身份可疑的徐文斌。
他把照片扔回袋子,锁好保险柜。走到窗前,看着院子里那些打太极的老人,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羡慕他们的悠闲,又鄙夷他们的无用。
他不能退,退了就什么都没了。只要项目能落地,只要评估能通过,设备的问题可以推给供应商,徐文斌可以推给招聘失误,历史问题可以推给“特定时期的特定做法”。
关键在评估专家组。七个人,只要有三四个倾向于文旅方案,他就有操作空间。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那是他在国家部委的老领导,如今虽然退居二线,但影响力还在。
电话接通后,寒暄几句,刘万山切入正题:“老领导,我们省那个云顶湖项目,现在正在搞第三方评估。专家组里有位吴建明研究员,是您以前的学生吧?能不能……帮忙说句话?就是让他客观公正地评估,不要带偏见。”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传来苍老而谨慎的声音:“万山啊,评估的事要相信专家。建明这个人我了解,学术上很严谨,不会乱来的。你要做的,是把方案做实,把数据做扎实。”
“是是是,您说得对。”刘万山连连称是,但心里明白,老领导这是婉拒了。
挂断电话,他感到一阵无力。树倒猢狲散,人走茶凉,真是至理名言。
窗外,秋阳渐高,院子里打太极的老人陆续散了。新的一天已经开始,而他的战斗,才刚刚进入最艰难的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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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九点半,北阳市西山宾馆七楼会议室。
这是一个中型会议室,布置简洁庄重。长条会议桌旁坐着七位专家,年龄在四十到六十岁之间,有男有女,个个神情严肃。他们是昨天下午抵达的,今天上午召开内部预备会。
主持会议的是专家组组长、国家发改委宏观研究院副院长周明远,六十岁,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说话慢条斯理但逻辑严密。
“各位,我们这次评估的任务很重。”周明远翻看着面前厚厚的材料,“云顶湖地块的两种转型方案,代表了两种不同的发展理念和路径选择。我们的评估结论,不仅关系到这块地的命运,也可能对类似地区的转型发展提供借鉴。”
他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过在座的专家:“所以,我们必须坚持科学、客观、公正的原则,一切以事实和数据说话。评估过程中,要特别注意几个关键点:一是生态安全,二是技术可行性,三是综合效益,四是风险可控性。”
坐在周明远右手边的吴建明研究员点点头,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他五十八岁,身材瘦削,脸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锐利有神。作为土壤污染修复领域的权威,他对云顶湖的土壤数据格外关注。
“周院长,我看了生态环境厅提供的监测报告。”吴建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数据显示,地块内重金属污染确实存在,而且分布不均匀。如果作为康养用地,修复难度和长期风险都很大。”
“新能源方案就规避了这个问题。”接话的是来自清华大学的能源专家李教授,五十出头,思维敏捷,“光伏加生态修复的复合模式,在技术上是成熟的,而且已经有成功案例。”
“但经济效益呢?”另一位来自华夏科学院经济研究所的女研究员提出质疑,“文旅方案的税收和就业预测很诱人。新能源项目虽然环保,但经济带动效应可能有限。”
会议室内展开了热烈的讨论。七位专家各抒己见,有共识也有分歧。这正是第三方评估的意义——从不同专业视角进行碰撞,最终形成全面、平衡的判断。
讨论持续了一个半小时。结束时,周明远总结道:“下午开始,我们正式听取双方汇报。请大家准备好问题,特别是技术细节和数据真实性,要问深问透。”
专家们陆续离开会议室。吴建明走在最后,他收拾好笔记本,正准备出门,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吴教授您好,我是北阳创景设计公司的徐文斌。久仰您的大名,关于云顶湖地块的土壤修复,我们有一些创新的技术方案,不知能否有幸向您请教?今晚七点,西山宾馆咖啡厅,恭候大驾。”
吴建明皱了皱眉。评估期间私下接触方案相关方,这是大忌。他本想直接删除短信,但想了想,还是回复了三个字:“不必了。”
发送后,他把这个号码拉入了黑名单。
走出会议室,走廊里阳光明媚。吴建明透过窗户看向远处的西山,层林尽染,秋色正浓。他想起在国外读书的女儿,这个月的生活费还没汇过去。妻子打电话来说,女儿为了省钱,合租的房子条件很差,晚上学习都冷。
他心里有些发酸。但再难,原则不能丢。这是做学问的底线,也是做人的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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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一点,林峰办公室。
杨学民将一份刚收到的传真放在办公桌上:“省长,这是海州海关传来的正式协查通报副本。那批设备的技术分析报告出来了——确认其中三十七个模块具备加密通讯、信号侦测和跳频功能,属于管制类无线电发射设备。供应商是境外一家壳公司,已经注销了。”
林峰接过报告,快速浏览。“北阳创景那边什么反应?”
“今天早上正式回复了海关,声称对设备的具体技术参数不知情,是采购人员被供应商欺骗了。同时,他们提供了徐文斌的‘辞职报告’,日期是三天前,理由是‘家庭原因’。”杨学民顿了顿,“秦队那边传来消息,徐文斌昨天下午已经出境,走的是西南边境陆路口岸,用的化名和假护照。我们的人跟丢了。”
“意料之中。”林峰并不意外,“这种级别的情报人员,撤退路线肯定准备了多条。但他走了,说明这条线确实有问题,而且问题不小。”
“另外,评估专家组已经开过预备会了。我们安排在宾馆的工作人员报告,会议气氛很严肃,专家们提的问题都很专业。”杨学民继续说,“还有,吴建明研究员今天早上收到一条短信,是徐文斌发的,想约他私下见面。吴研究员拒绝了,还把号码拉黑了。”
林峰点点头:“吴教授是明白人。”他想了想,“下午的汇报会,我要参加吗?”
“按照安排,您作为分管领导,需要出席开场,做个简短致辞,然后就可以离开,把时间留给专家组和汇报方。”杨学民说,“这样既体现了重视,又避免了干预评估的嫌疑。”
“好。”林峰站起身,走到窗边,“通知许薇,下午的汇报要聚焦技术可行性和风险防控,数据要经得起推敲。另外,让文旅厅那边也准备好,虽然方案有问题,但程序上要保证公平。”
“明白。”
窗外的阳光很好,省委大院里的银杏树金黄一片,在秋风中沙沙作响。林峰看着那片金色,想起了小毅昨天说的“老bug最难修”。
是啊,老bug最难修。但只要有日志,有线索,有耐心,总有一天能把它揪出来,修复好。
他拿起桌上小毅改进的钥匙扣,显示屏上心跳数字稳定在75。这个小小的装置,像儿子无声的守护,也像一种提醒:无论前路多难,家里总有灯为他亮着。
下午的汇报会,将是一场硬仗。但他准备好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