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黎站在原地，伞插在泥里，手还按着柄端。七具童尸跪在地上，头低着，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他的呼吸很重，胸口一起一伏，冷汗顺着额角滑下来。
皮肤开始发烫。
不是发烧那种热，是像有火从骨头里烧出来。他低头看手臂，一道金线顺着小臂往上爬，越靠近肩膀颜色越深，最后停在肩胛骨的位置，微微鼓起，像是要破皮而出。
他皱眉，伸手去摸，指尖刚碰到那块皮肤，一阵刺痛传来。
“别动。”
沈照的声音突然近了。
她没听他的，还是过来了。脚步落在湿泥上，没有停顿。她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站定，盲眼正对着他。
“你不对劲。”她说。
“我没事。”他开口，声音有点哑，“就是血出多了，有点虚。”
“不是虚。”她往前再走一步，“你体内的气变了。阳气没了，但又不是阴的。有种……我不认识的东西在你经脉里走。”
他没说话。
左眼突然胀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睁开。视野模糊了一瞬，等再清楚时，眼前的世界不一样了。地面不再是平的，能看到一条条看不见的线从七口棺材延伸出去，连向河底深处。那些线在动，像蛇一样扭着，往他身上缠。
他抬起手，看见自己血管里的血不再是红的，是金色的，流动得比平时慢，但每一跳都带着震动。
“你在看什么？”他问沈照。
“我看你后背。”她声音低了，“那里有一道纹路，像龙鳞，正在往外长。你的皮肤撑不住了，马上会裂开。”
他闭眼，深吸一口气。
前世的事有一点点冒出来。不是画面，是感觉——他曾经很大，大到能盖住一片海。风从耳边过的时候，听得见千万人喊他名字。后来他摔下来，摔得很碎，碎成无数个人，活了一世又一世。
“你还记得什么？”沈照问。
“记不清。”他说，“但我好像……不是人。”
“你不是。”她忽然抬手，指尖点在他后颈，“你是镇海的，被封在这里的。他们用闻人家的血脉做祭，就是为了等你出现，把你当钥匙。”
“谁？”
“下面的东西。”她指了指地面，“护城河底下，不是墓，是牢。你才是那个被关的人，只是你自己忘了。”
他睁眼，看向河面。
水不动，可他能感觉到下面有东西在醒。不是鬼，也不是尸，是和他一样的存在。它在叫他，用一种他听不懂的声音，但从骨头里认得。
七具童尸突然抖了一下。
它们的手指抠进泥里，关节发出咔咔声，像是要站起来。
“它们又要吸你了。”沈照说，“这次不会只抽阳气，它们要把你整个打开，把下面的东西放出来。”
“那就别让它们碰我。”
他想拔伞，腿却一软，单膝跪地。那把桃木伞还在震，裂缝比刚才多了几道，里面的符文闪一下灭一下，像快断的灯丝。
沈照立刻上前，扶住他肩膀。
她的手很凉，一碰他就觉得脑子里的混乱轻了些。
“我能帮你。”她说，“用我的眼睛。”
“不行。”他摇头，“你看过一次就吐血，再看会瞎。”
“我已经瞎了。”她冷笑，“但我的眼能认出你是什么。你信我一次。”
他盯着她看了两秒，点头。
她松开手，退后半步，双手合十，在掌心划了一道。血从指缝流出来，滴在羊皮纸上。她把纸贴在胸前，另一只手抬起，对准他的背。
“以通幽之骨为引，开阴瞳之路。”
话音落下，她双眼猛地睁开。
黑洞洞的眼眶里没有瞳孔，只有旋转的灰雾。她整个人晃了一下，嘴角溢出血丝。
但她没倒。
“我看到了。”她低声说，“你体内有条龙，还没完全醒。但它听我的话，因为我是引路人。现在，我把路给你。”
她手指一转，指向护城河。
“顺着这条路，把你的东西送回去。”
陈九黎只觉得背上一热，像是有道门被打开了。一股力量从脊椎往上冲，直奔头顶，然后往下压，沉到胸口，再一路往下，集中到右手。
他抓住伞柄，用力拔起。
伞出来了，带着一大块泥。裂缝中渗出金光，顺着伞杆往下流，像融化的金属。
他把伞尖朝下，指向河面。
“回来。”
两个字出口，整条护城河剧烈翻腾。水面炸开七个洞，七道水柱冲天而起，每一根都有碗口粗，笔直落下，砸在七具童尸身上。
砰！砰！砰！
尸体一个接一个飞出去，撞在地上滚了几圈，全都散了架。脑袋歪到背后，四肢扭曲，但还在动，挣扎着想爬起来。
水柱不散，悬在空中，绕着河道缓缓转动，像是某种阵法被激活了。
沈照咳了一声，血从鼻子里流出来，顺着下巴滴到衣领上。
“够了吗？”她问。
“还不够。”他握紧伞，“它们还能起来。”
“那就再来一次。”
“我不想伤了你。”
“我说了，我信你。”她抹掉嘴角的血，“你是龙，我是瞎子，但我们都在一条船上。你倒了，我也活不了。”
他没再说话，闭上眼。
市井的声音忽然浮上来。巷口卖煎饼的老头吆喝，隔壁修车铺敲铁皮的声音，父亲坐在门口喝桂花酿时哼的小调。还有伞油的味道，热的，混着雨水的腥。
这些是他这一世的东西。
他靠着这些，稳住了神。
再睁眼时，左眼已经变了。瞳孔是竖的，金色的，像野兽的眼睛。他能看清每一道水流里的细节，能看到河底下的石头排列成什么形状，能听见地下三尺处，有锁链断裂的声音。
“找到了。”他说。
他举起伞，对准第七口棺的方向。
“不是你们吸我。”他低声说，“是我借你们的手，把路打通。”
伞尖一点，一道金光射入水中。
七道水柱同时转向，汇聚成一股，轰然砸向河床中央。
泥沙炸开，一块巨大的石雕露出一角。那是一条龙的尾巴，盘着，上面刻满了符咒。符咒正在脱落，一道接一道。
远处传来一声喊。
“龙脉要醒了！”
是王半仙的声音，带着惊恐，从街角传来。他站在路灯下，手里罗盘掉了也没捡，只是死死盯着河面。
陈九黎没回头。
他能感觉到，下面的东西在动。它本来是被锁住的，现在锁松了。而他是钥匙，也是守门人。
沈照踉跄了一下，靠在树干上。
“你真是龙？”她问。
“我不知道。”他说，“但我记得海。”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金色的鳞片还没有褪，一片片贴在皮肤上，像是第二层皮。左眼的竖瞳慢慢缩回，变成正常模样。
但他知道，那东西没走。
它只是换了个地方，藏进了他的骨头里。
七具童尸躺在地上，不再动了。水柱缓缓落下，河面恢复平静，可水底的波动没停。一圈圈涟漪向外扩散，方向明确——朝着商会大楼。
沈照擦掉脸上的血，抬头看他。
“接下来怎么办？”
他把伞扛在肩上，转身走向岸边。
“去找源头。”他说，“既然我是钥匙，那就看看这扇门后面到底关了什么。”